吾生長嵙崁,又入嵙崁鄉1,前途尚遙遠,亂山瞑夕陽2。
徒步八十里,腳軟行踉蹌3,空聞角板山4,地勝饒風光。
思欲一探之,吾腳力已疲,即此問風俗,語苦不能通5。
我本客屬人6,鄉言7更自忘,慼然傷懷抱,數典愧祖宗8。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錄自《賴和全集‧漢詩‧第二卷》。本詩寫於1912年,賴和19歲,當時就讀醫學校三年級。賴和此行的旅伴是後來被譽為「臺灣醫學之父」的杜聰明。據賴和《1908-1914稿本》載:「年暇由臺北徒步回家途中計費五日,始由三角湧(今三峽)沿中央山脈至頭份乃折向中港遵海濱而行,山嵐海氣殊可追念。」賴和從臺北步行回彰化,徒步過程中,從新店溪換渡到三峽,沿途經大嵙崁(大溪)、鹹菜甕(關西)、北埔、頭份、苗栗尖筆山、白沙墩、後龍、通霄、苑裡、大甲、清水、竹仔腳(臺中南屯),或寄宿友人家,或掛單寺院,一度還曾迷路,體驗這塊土地的山嵐海氣,夕陽峰煙,計寫下21首詩作,此為其中之一。賴和為何捨棄交通工具而選擇徒步回家?他在〈旅伴〉一詩說:「思向風塵試筋力,火車不坐自徒行。吃苦本來愚者少,相隨難得有聰明(杜聰明)。」原來徒步是想考驗自己的耐力與毅力,而不是一種愚念。嬰兒學習走路,就是朝著前方跌去,跌跌撞撞,終至履實茁壯。詩人展開他的跋涉,在「慢」步的旅程中,一步一腳印,情感深植這塊土地,是對話也是反省,於是徒步成了一種人生信念,帶領詩人在風起雲湧、搖搖欲墜的時代,不惜一切,往前方「跌」去!
【作者】
賴和(1894-1943),本名賴癸河,一名賴河,出生於彰化,筆名有懶雲、甫三、安都生、灰、走街先……等。幼年習漢文,舊文學根柢深厚,十六歲考進總督府醫學校,1916年在彰化建立「賴和醫院」,開始懸壺濟世的生涯。在廈門期間已感受到中國五四新文學運動對於文化、社會的影響力。1921年10月加入臺灣文化協會,被選為理事。1923年12月因「治警事件」第一次入獄。其〈獄中日記〉,反映了殖民地被統治者無可奈何的沈重心情,後因病重出獄。1943年1月31日逝世,行年五十。發軔於1920年代的臺灣新文學運動,不僅是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臺灣民眾的文化鬥爭和思想啟蒙運動,並且也與國際間弱小民族的反抗,以及追求人性解放及社會解放的進步文學思潮同步發展,擔任《臺灣民報》文學欄編輯重任的賴和正是這個文學運動的先覺者與主導者。賴氏除了新詩、隨筆雜文及舊詩詞文多種外,亦是臺灣新文學發軔期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可以說是臺灣現代小說的奠基者。他1925年起的小說、新詩等共四十二篇作品,題材觸及現實的多面化,包括了農民、庶民及小販的生存問題、婦女問題、警察問題、製糖會社問題,還有仕紳階層的性格問題。文學界尊稱賴和為「臺灣新文學之父」。
【注釋】
1. 吾生長嵙崁,又入嵙崁鄉:長,音ㄔㄤˊ。嵙崁,雙關語,既是指下句地名嵙崁鄉(今桃園大溪),與「坷坎」諧音。
2. 亂山暝夕陽:亂山,層巒叠嶂。暝,昏暗朦朧。句指時近黃昏,層巒疊嶂,使天色顯得更昏暗。
3. 踉蹌:音ㄌㄧㄤˋㄑㄧㄤˋ,走路歪斜不穩。
4. 空聞角板山,地勝饒風光:空聞,只聽說。角板山,今桃園復興鄉。地勝,即勝地,指地理形勢極佳。
5. 語苦不能通:指語言無法溝通。大溪最早是原住民平埔族霄裡社與內山泰雅族的居住地,隨著移墾的開發,有閩、粵移民進入。從全詩來看,賴和苦於難言的應指客家語。
6. 我本客屬人:賴和先祖原籍廣東省潮州府饒平縣,曾祖第十四世賴應文時始來臺。此處賴和自云為「客家人」,但因戶籍上註明為「福」,因此應屬所謂「福佬客」,即客族在臺灣墾殖與移民時,或因通婚和居住在福佬人地區,語言和生活習慣轉化為福佬人。
7. 鄉言:指客家話。
8. 數典愧祖宗:典,指過去的禮制、歷史或文化。此詩人因不懂客語,遂自責自己數典忘祖,愧對祖先。
【延伸閱讀】
1. 賴和〈由北埔深夜越嶺宿於獅岩洞〉,《賴和全集‧漢詩‧第二卷》。
2. 賴和〈大甲訪李天財君〉,《賴和全集‧漢詩‧第二卷》。
【參考資料】
1. 陳建忠著,《書寫臺灣‧臺灣書寫:賴和的文學與思想研究》,高雄:春暉出版社,2004。
(余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