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人無曆史不傳1,一事曾聞傳祖先2。追逐白鹿忘近遠,遂來浩蕩潭水邊3。渴有可飲飢有食,清泉甘冽魚肥鮮。天留此土養吾輩,移家4不嫌地僻偏。竊喜紅塵5得斷絕,昏昏悶悶長守拙6。聚族歌哭恆於斯,不愁世上亂離別。世外桃源古徑通,桃花消息人間泄。漢民冒險入山深,澄潭始染競爭血7。伏屍8共痛殺傷多,埋石誓天9暫講和。漁獵分區不相擾,佳時10載酒或相過11。猜忌漸忘情誼厚,共存始覺利尤多。鹽銕12鹿脯互交易,浸
潤13能教蠻性革。語言不作舊啁啾14,嘉會15已解聯裙屐16。飾胸黥面17風尚存,殺人馘首18冤早釋。漢人
肆19詐漸欺凌,求活終年苦力役。社中婦女姿態佳20,下山多作漢人妻。至今壯夫無配偶21,丁囗減失生率
低22。散亡相繼年蕭索23,夜中冷落牛驚嘶。相杵歌殘明月下24,含情禁淚心楚淒。誰知我亦天孫裔25(蕃人言語多有同於日本,謂其先必同種每以自誇),未甘長作漢人隸26。牛馬生涯27三百年,也應有會風雲際28。境過循環29還到君,今日蕃人更得勢。直率初無報服心30,與君協力永共濟31。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收入《賴和漢詩初編》。石印指石印社,位於日月潭之南岸。化蕃即言指歸化政府接受統治的原住民。石印化蕃指日月潭畔的歸化番,概指今日之邵族。邵族人口極少,石印社原居日月潭光華島東南側,1930年代日本人興築發電廠,圍湖蓄水,石印社人被迫遷至今德化社。邵族的招牌歌舞表演以「石印杵聲」為代表,宗教信仰盛行祖靈崇拜。本詩〈石印化蕃〉則是一首邵族受到漢族競爭、迫害的史詩。首先,說明邵族無曆算、沒有文字的原始文明,及其祖先追逐白鹿而到日月潭畔而遷移至此生活的傳說。其次書寫清治時期漢人漸次入墾水沙連的過程,原漢之間衝突也造成雙方的人命消失,最終和平相處。對於水沙連區域的原住民隨著雙方文化的交會,互利共生在這片土地上,而雙方冤仇消逝。然而漢人侵奪土地,使原住民生活漸苦辛,而牽手番婦,威脅到族群繁衍,人口也漸次稀少。並透過蕃社舂杵歌聲訴說其悲哀。反轉進入日治時期,統治者易變,從認同與日本人同種,不甘心過去漢人所役使的心情的反映。賴和詩末反映原住民三百年來生活上所遭受到的磨難,自是翻轉,然而蕃民的直率真誠,仍是期許原漢之間能合衷共共濟」。〈石印化蕃〉,寫出水沙連原住民過去的生活的歷變內容,原漢之間的相處互動,值得原住民與漢人共同深思。
【作者】
賴和(1894-1943),本名賴癸河,一名賴河,出生於彰化,筆名有懶雲、甫三、安都生、灰、走街先……等。幼年習漢文,舊文學根柢深厚,十六歲考進總督府醫學校,1916年在彰化建立「賴和醫院」,開始懸壺濟世的生涯。在廈門期間已感受到中國五四新文學運動對於文化、社會的影響力;1921年十月加入臺灣文化協會,被選為理事;1923年十二月因「治警事件」第一次入獄;其〈獄中日記〉,反映了殖民地被統治者無可奈何的沈重心情,後因病重出獄。1943年一月三十一日逝世,行年五十。發軔於一九二○年代的臺灣新文學運動,不僅是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臺灣民眾的文化鬥爭和思想啟蒙運動,並且也與國際間弱小民族的反抗,以及追求人性解放及社會解放的進步文學思潮同步發展,擔任《臺灣民報》文學欄編輯重任的賴和正是這個文學運動的先覺者與主導者。賴氏除了新詩、隨筆雜文及舊詩詞文多種外,亦是臺灣新文學發軔期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可以說是臺灣現代小說的奠基者。他1925年起的小說、新詩等共四十二篇作品,題材觸及現實的多面化,包括了農民、庶民及小販的生存問題、婦女問題、警察問題、製糖會社問題,還有仕紳階層的性格問題。文學界尊稱賴和為「臺灣現代文學之父」。
【注釋】
1.蕃人:日治時期稱臺灣原住民為蕃人,此指水沙連石印化蕃。
2.一事曾聞傳祖先:邵族祖先留傳下來的傳說。
3.追逐白鹿忘近遠,遂來浩蕩潭水邊:潭水,指水社湖即日月潭;言邵族先祖因追逐白鹿,來到水社湖畔而留居的傳說。
4.移家:遷移搬家。
5.紅塵:俗世、繁華熱鬧的地方。此指水社外界。
6.昏昏悶悶長守拙:以拙自安,不用機巧與世周旋。
7.澄潭始染競爭血:言相互衝突而導致流血死亡,應指水沙連郭百年事件。
8.伏屍:伏撫屍體。
9.埋石誓天:蕃俗埋石為誓,戰敗的頭目持水一瓢,指天指水為誓。誓後,戰勝的頭目以水澆於石上,共飲所剩的水,然後埋石。
10.佳時:即佳節,美好的節日。
11.過:拜訪。
12.銕:銕,「鐵」的異體字。
13.浸潤:沾潤、滋潤。此指浸染薰陶。
14.語言不作舊啁啾:啁啾,音ㄓㄡ ㄐㄧㄡ,狀聲詞;此形容原住民說話的聲音已改變。
15.嘉會:盛大的宴集。已解:了解知曉。
16.裙屐,裙與屐,音ㄐㄧ,鞋的通稱。指穿著整齊。
17.飾胸黥面:飾胸,言胸前的各種裝飾;黥面,紋面,這裡所指的黥面是指傳統習俗上的紋面,與刑罰用的意義截然不同。
18.殺人馘首:馘,音ㄍㄨㄛˊ,古代戰爭時割取敵人左耳以獻功。馘首,即割下敵人的頭顱,臺灣原住民早期的風俗,又名「出草」。
19.肆:音ㄙˋ擴張、伸展。
20.社中婦女姿態佳:言水社番婦的姿容儀態美麗。
21.至今壯夫無配偶:言番婦嫁與漢人而導致番丁無妻可娶。
22.生率低:出生率低,言指生育少。
23.蕭索:冷落衰頹的樣子。
24.相杵歌殘明月下:明月之下以杵音和歌,為水社邵族著名的樂音。
25.天孫裔:天孫指天朝子孫。作者自云蕃人言語多有同於日本,謂其祖先必同種以自誇。
26.隸:地位卑賤或供人役使的人。
27.牛馬生涯:喻受奴役、供人驅使的生活情況。
28.也應有會風雲際:即風雲際會,為時所用。
29.境過循環:境過,事過境遷;循環,事物周而復始、往復相承的運轉或變化。
30.報服心:此應是指報復之心。
31.與君協力永共濟:即言和衷共濟,比喻彼此同心協力,共渡困難。
【延伸閱讀】
1.張湄〈水沙連〉,《全臺詩》第貳冊。
2.施梅樵〈日月潭櫂歌,二首〉,《鹿江集》。
3.莊太岳〈歲丁巳(1917)八月十四日同獻堂家本培火峯柱玉書元煌一行十餘人往遊日月潭復由此入埔里社而經北山坑龜仔頭雙冬等處以歸是遊為日八而得詩二十有七首爰名為水社遊草姑存之亦以紀雪泥爪印云社番〉,《太岳詩草》。
(邵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