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笑浮囂陋習仍1,仇讎報復競稱能2(臺俗性剛易動,往往睚眥之仇3報而後快)。黨援4不惜家同破 (同鄉、同姓設受凌辱,傾家拯救,身罹法網,所不顧惜),擄勒無端禍猝興5(擄人勒贖,最為惡習)。鑪主籤頭6榮里社(里社中有「鑪主」、「籤頭」諸名目,輪流值年,以主其事),鄉承約長7耀門燈(鄉約名「總理」,地方官給「戳記」。門首懸大燈,亦「總理」銜)。操戈8鬥狠尋常事,紮厝由來最足憎9(悍族糾黨逞兇,殺其全家,將田園、房屋、輜財10踞為己有,名曰「紮厝」。近年官兵勦辦,此風已息)。
雙冬11稻穀熟畦町12(俗呼穀熟曰「冬」,有「早冬」、「晚冬」,兩熟曰「雙冬」),豆麥菁麻遍野坰13。廣闢山場茶利溥(近年臺北產茶甚多),高裝村廍蔗漿馨14。息求五倍堪浮白15,價問三郊16(聚貨而分售各店者曰「郊」:來往福州、江、浙者曰「北郊」,泉州者曰「泉郊」,廈門者曰「廈郊」,統稱三郊)或賣青17(未熟先糶18者,曰「賣青」。先期定價給資,及時而取,曰「買青」)。況值聖恩蠲19雜稅,漁租厝餉一齊停20(臺灣仍鄭氏舊制,有厝餉、番餉、蔗車、牛磨、港潭、蠔箔等雜稅。現已奏請蠲免,奉旨准行)。
生財容易易繁華,纏首青藍盡縐紗21(漳、泉人畏風,恆以布纏首。臺人亦纏首,多易以藍黑縐紗。長丈餘,環繞五、六匝22以為美觀)。擺尾如龍爭自便(褲之露於衫外者,寬、長約尺有半,曰「龍擺尾23」),點頭似鳳動相誇(襪不繫帶,任其脫覆足面,曰「鳳點頭24」。)。濃薰鶯粟甘於薺25(鴉片盛行,較內地更甚),細嚼雞檳26慣代茶(男女均嗜檳榔,咀嚼不去口,唇齒皆殷27。客至,亦必以獻,即以代茶。)。披得蘇裾瓜子領28(男子短衣,每過膝,襟多直下,曰「蘇裾」。領則不論頸之肥瘦,多上圓下尖,半露其胸,曰「瓜子領」),輿臺29衣帛不為奢(傭販輿隸30,衣褲率用紗綢)。
刺繡從來是女紅31,高門黹閣32理香絨33(大家婦女,亦工刺繡)。臂籠金釧脛俱滿34(女子裹足者,手釧而外,有腳鐲重疊至三、四行),髮束銀縧35首免蓬(瑯嶠36婦女,多以銀練纏髮,有至十餘條者)。嬌習蝸居37憐懈惰,職詢蠶織慨昏瞢38(婦女習於嬌惰,不解蠶桑、紡織)。澎湖一樣閨中質39,胡竟辛勞與 40同(澎湖婦女獨苦,終日視潮長落,赴海濱拾取蝦蛤螺蟹,兼任農事。諺云「澎湖女子臺灣牛」,極言其勞瘁41同也)。
【題解】
此四首詩為七言律詩。收入於《臺灣雜詠合刻》。何澂〈臺陽雜詠〉共二十四首,多以時事、歷史、地理、風俗等來描寫臺灣,帶出何澂應王凱泰幕臺期間的觀察、敘述,留予後人相當重要的民俗史料。
這四首詩帶出臺灣民風剽悍、臺灣物產與商業行為、男女衣著與抽煙、嚼檳榔、女性平時生活等四大主題。清代臺灣民眾從大陸原鄉來臺,分為泉、漳、客三類族群,通常因為土地、水源、商業利益或是細故等,分類械鬥,經常造成區域性的變亂。此一民風也讓駐臺官員相當頭痛,甚至暴徒利用械鬥侵奪人家產妻女之事,時有所聞。何澂此詩即反映此種情況。臺灣物產豐饒,茶葉、蔗糖聞名於世,商郊以此謀利,並且發展不同的商業模式。但臺民多為名目眾多的賦稅項目所苦,賴王凱泰奏請,將賦稅名目合併蠲免,利於商業發展。
商業發展的社會,讓男女的衣著開始講究,也讓糜爛的陋習,抽鴉片傳入臺灣社會。此外,臺民嚼檳榔也習慣也被何澂紀錄下來。最後提到臺灣婦女的生活、衣著相當奢華,但澎湖婦女卻是例外,其辛勞持家的形象,映證了「澎湖女子臺灣牛」這句臺灣俗諺。
【作者】
何澂(?-?)
【注釋】
1.堪笑浮囂陋習仍:堪笑,可笑;浮囂,不踏實,輕浮。陋習:不良的習氣,此處指臺灣清代泉漳、閩客、漢蕃、各姓分類械鬥之事。
2.仇讎報復競稱能:讎,音ㄔㄡˊ,仇怨。稱能:炫耀自己的本事和能幹。
3.睚眥之仇:怒目而視的怨恨。此處為極小的怨恨。
4.黨援:援結相助的黨羽。
5.擄勒無端禍猝興:擄勒,擄人勒索。無端:無原由,無原無故之意。擄人勒贖的禍事,莫名地就會發生在自身上。
6.鑪主籤頭:此處鑪主籤頭指各地區的商郊、商會的透過每年輪值所選出來的代表,猶如現在的商會代表。
7.鄉承約長:為地方鄉民推舉的首領,負責地方的治安與大小事務。
8.操戈:比喻互相敵對、攻擊。
9.紮厝由來最足憎:指械鬥之後,勝方侵占他人的田宅財物之舉。足憎:足,值得。憎,音ㄗㄥ,仇恨。足憎,值得仇恨。此句意指這類侵占田產的行為最令人厭惡。
10.輜財:輜,音ㄗ,古代一種前後都有帷幔的車。輜財指車馬衣物財產等物品。
11.雙冬:閩南方言,稻穀一年收成兩次曰「雙冬」。
12.畦町:田壠、田界,泛稱田園。
13.豆麥菁麻遍野坰:菁,植物名。即蕪菁。十字花科蕓薹屬,一年生或兩年生草本。春季開黃色十字花,總狀花序,葉抱莖而生,邊緣有鋸齒,根呈扁球形,可食。俗稱為「大頭菜」。麻,桑科草本植物的統稱。一年生草本,其莖部的韌皮纖維長而堅韌,可供紡織用。其果實可為飼料或榨油用。種類甚多,有大麻、黃麻、業麻、苧麻等。遍野坰:坰,音ㄐㄩㄥ。野坰,即坰野,郊野之意。指豆類麥類與蔬菜與相關經濟作物,遍佈整個山野。
14.村廍蔗漿馨:廍,音ㄅㄨˋ,指糖廍,臺灣清代製糖的場所。蔗漿馨:蔗糖的汁液很馨香
15.息求五倍堪浮白:息,指利錢、利潤。息求,指求取利潤。浮白:放開胸懷,暢快飲酒。指茶與糖的利潤很高,讓商人開心的暢快飲酒。
16.三郊:指北郊、泉郊、廈郊。郊指清代收購貨物轉地銷售的商行。有往來福州與江蘇、浙江的北郊與往來泉州、廈門的泉郊與廈郊。
17.賣青:指先付款購買未成熟的作物,類似現今的契作,即契約耕作,農民再將作物賣給簽約的商人。
18.糶:音ㄊㄧㄠˋ,出售穀物。
19.蠲:音ㄐㄩㄢ,免除。
20.漁租厝餉一齊停:漁業的稅賦、房屋的稅賦等稅賦,停止課徵。是指鄭氏王朝治臺所遺留下的房餉(房屋稅)、番餉(「番餉」,又名「番丁餉」,其下又細分為熟番和生番,是向原住民課徵的人頭稅。)、蔗車(蔗糖稅)、牛磨(耕牛、磨坊稅)、港潭(在海邊、河川支流養殖的稅)、蠔箔(養蚵、定置漁網稅)等。
21.纏首縐紗盡縐紗:綁著青色或藍色的頭巾。縐紗:絲織物,質地疏細,有摺紋。可用以製作衣服、頭巾、被面等。此句指頭巾都是用極好質料的布料製成。
22.匝:音ㄗㄚ,量詞。計算環繞圈數的單位。
23.龍擺尾:清代臺人服飾的穿著造型之一。衣服不紮到褲子裡面,讓其露出約一尺半,隨風搖擺,似龍擺尾。
24.鳳點頭:清代臺人服飾的穿著造型之一。襪子不用襪帶繫著,任憑襪子蓋住腳背,走起路來,襪子有如鳳點頭。
25.濃薰鶯粟甘於薺:指罌粟。葉橢圓形互生。夏季開花,花蕾向下,有紅、紫、白等色。實為蒴果,狀似瓶,種子如粟粒,未熟時中有白漿,為製鴉片的原料。或稱為「罌子粟」。甘於薺:典出「甘之如薺」。薺,甜菜。荼菜雖苦,但是和內心的痛苦相比,覺得就像薺菜一樣甜美。典故出於《詩經˙邶風˙谷風》:「誰謂荼苦?其甘如薺。」此句說雖然罌粟有毒,但臺人甘之如薺。
26.雞檳:即如雞心大小般的檳榔。或作「賓門」、「賓郎」。
27.殷:深紅色。
28.蘇裾瓜子領:清代臺人服飾的穿著造型之一。蘇裾,裾,音ㄐㄩ。臺灣男性多穿短袖衣服,若長過膝蓋,衣襟就會直下,稱為蘇裾。瓜子領,在衣領的部份,臺灣男性多上圓下尖,半露胸膛,稱為瓜子領。
29.輿臺:古代將人的階級分為十等,輿是第六等,臺是第十等。故以輿臺指服賤役、地位低微的人。
30.傭販輿隸: 即販夫走卒。
31.女紅:女子所做的針線、紡織、刺繡、縫紉等工作。
32.高門黹閣:高門,指富貴人家;黹,音ㄓˇ,女紅的通稱。指刺繡、縫紉等事。黹閣,指大家閨秀的房間。
33.理香絨:整理芳香的刺繡用絲線。
34.臂籠金釧脛俱滿:金釧,金鐲子。臂籠金釧指手臂上穿戴着金鐲。脛:從膝蓋到腳跟的部分。俗稱為「小腿」。
35.銀縧:用銀絲線編織成的花邊或扁平束帶。
36.瑯嶠:指恆春。
37.嬌習蝸居:嬌習,嬌貴習氣。蝸居:原指謙稱自已的居舍窄小。此處指女子閨房。
38.職詢蠶織概昏瞢:職詢,詢問。蠶織:蠶桑與絲織,即紡織的相關事物。昏瞢:昏庸晦暗的樣子。即完全不了解。
39.閨中質:指未出嫁的女子。
40.胡竟辛勞與 同:胡,為何。胡竟,為何竟然。 :音ㄗˋ,牸的異體字,母牛。形容澎湖女性辛勞與牛一樣。
41.勞瘁:過份勞動而心力交瘁。
【延伸閱讀】
1.王凱泰〈臺灣續詠〉,《臺灣雜詠合刻》。
2.馬清樞〈臺陽雜興〉,《臺灣雜詠合刻》。
3.孫爾準〈臺陽雜詠〉,《臺灣詩鈔》。
(王嘉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