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社蕃人自太古,不識黃金教歌舞。長年生長潭水邊,庭前一石1臥如虎。聞說息聲罷獵時,木杵舂撞成曲部2。我來浮舟過珠山3,便途來訪蕃人聚。老蕃頷首發一聲,十一蕃婦整步伍。老者二人攜圓筒,九人木杵各一柱4。小大修短5卻不同,短者並肩修比櫓6。兩頭頗巨中纖腰,徙倚石畔紛環堵7。攜筒老婦坐土階,以筒叩地擣無數。其時石上忽聞音,錯落琤琮8若風雨。空潭寂寞曉雲流9,若聽彈琴出瑤圃10。暗泉低咽欲無聲,凜烈秋風變徵羽11。舂罷復歌歌復舂,歌詞別選新樂譜。我聞歌詞意惘然,但覺清冷徹肺腑。問蕃何為作此歌,蕃言此歌君聽取。即今孱弱不足論,亦嘗興師揚我武。此是山中奏捷歌,手斬仇頭破強虜。歸來置酒首棚12間,合社歡呼動眉宇。自從彈指百年前,克沐皇13風就安撫。可憐文野判天淵,為免低頭甘受侮。生女被人買作妻,蕃男漸多鰥魚14苦。男多女少子孫稀15,零落僅存廿餘戶16。我聞蕃語心駭然,畢竟桃源非樂土。一朝外患從天來,驚破蕃歌聞鼙鼓17。嗟哉既往宜為懲,君不見天道循環還易主。勿令後人哀後人,世上強梁18安可怙19。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載於《臺灣日日新報》第3版(1922年10月25日),「南瀛詩壇」。魏清德曾於大正11年(1922)10月9日有一趟日月潭之行,後並寫下〈日月潭游記〉一文詳細敘述此行見聞,水社觀賞化蕃表演杵歌即是其中之一。水社化蕃擣石歌,即今邵族部落最具特色的文化風俗「杵音」(mashbabiar),杵音的敲擊演奏主要由大小長短不一、中間細兩頭粗的木杵,輪流撞擊埋在地面的石頭,配合低音竹筒敲擊。由於杵的長短粗細不一,所以發出不同的聲音,加上每個人站的位置不同,節拍時快時慢、時重時輕,形成高低悅耳的聲音,「番家杵聲」是日月潭的八景之一。本詩本兩部分,前半寫觀賞水社化蕃表演杵歌,鉅細靡遺,從人數、表演方式,到杵聲的刻畫;後半寫蕃社的盛衰,人口式微,生活困窮,讓詩人感慨,引以為戒。
【作者】
魏清德(1886-1964),號潤庵,筆名雲、潤庵生、佁儗子,臺灣新竹人,本籍福建泉州同安,後移居臺北萬華。庠生,新竹公學校、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師範部畢業,曾任中港及新竹公學校訓導、《臺灣日日新報》記者、編輯員及漢文部主任、福州《閩報》館主筆,參加「詠霓詩社」、「瀛社」(第三任社長)、「竹社」、「星社」、「南雅吟社」、「臺灣文化協會」,以及臺灣勸業無盡會社監察役、臺北市社會事業委員、臺北市學務委員、臺北市協議會員、臺北州會議員;戰後曾任臺灣省合會儲蓄公司總經理、成功中學教員、《臺灣詩壇》及《詩文之友》顧問。著有《滿鮮吟草》、《潤庵吟草》、《尺寸園瓿稿》、《魏潤庵詩草》(連橫輯),以及《是誰之過歟》、《還珠記》等小說。享年七十八歲。
【注釋】
1. 一石:指水社化番表演杵歌時所敲擊埋在地面的石頭,持杵者舂於石上,因杵的長短粗細不同型態,發出不同的音響。
2. 聞說息聲罷獵時,木杵舂撞成曲部:水社化番的杵歌可分為祭儀性與非祭儀性,非祭儀性與生活有關,如接客人、打獵、搖籃曲………等,魏清德所聽聞的是打獵後的杵歌。「成曲部」指「樂部」,唐宋以來的樂部,其辨識特徵主要是樂器的編組,此處「木杵舂撞成曲部」,應指僅用木杵這單一的樂器,居然能獨立成為一個曲部,演奏頗為複雜的音樂。
3. 珠山:又名珠嶼、珠仔山、玉島、光華島,即邵族水社根據地拉魯(LaLu)島,位在南投縣魚池鄉水社村日月潭中央。
4. 老者二人攜圓筒,九人木杵各一柱:圓筒,指竹筒;小大,指粗細。表演杵歌的化番攜木杵者九人,圓筒者二人。
5. 修短:長短。
6. 櫓:櫓,此處指擣石用的木杵,由Balio樹製成,上下粗中間細,長短從160公分至240公分不等。
7. 環堵:圍繞之意。
8. 琤琮:狀聲詞,琤琮,都是玉器,此處以彈琵琶善運撥,疾速緊密,速若風雨,來形容指木杵敲擊石頭所發出的聲音。
9. 空潭寂寞曉雲流:形容杵聲迴盪在安靜的山谷與潭面上,有一種清虛之氣。
10. 瑤圃:瑤圃,語出《楚辭.九章》,泛指仙境。
11. 徵羽:徵,音ㄓˇ,徵羽,中國古代五聲音階的兩個唱名。「變徵羽」指曲調變化,與上句「暗泉低咽欲無聲」是靜與動的對比。
12. 首棚:在部落頭目住屋前擺放出草所獵人頭的竹製架子,具有報復、建功、保衛勢力範圍及祈福消災的作用。
13. 皇:即日本昭和天皇。
14. 鰥魚:喻無妻獨居的成年男子。
15. 子孫稀:因蕃婦中具姿色者,往往被買去作妻妾,故男多女少,戶口式微。
16. 廿餘戶:據魏清德〈日月潭游記〉所載,當時水社僅存二十餘戶,男七十餘人,女二十餘人。
17. 鼙鼓:即鼓鼙,指軍鼓,進軍時擊打以勵士氣。
18. 強梁:強橫,強悍果決。
19. 怙:恃,依賴。
【延伸閱讀】
1. 魏清德〈埔里〉,《尺寸園瓿稿》。
2. 張達修〈日月潭杵歌舞〉,《醉草園詩集》。
3. 賴惠川〈日月潭〉,《悶紅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