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蠶叢路1,三門2護瀛洲3。鹿耳而羅漢,命名原有由。緣何稱斗六,質4焉皆搖頭。故老曾為言,六星聯斗牛5。誰知捕鹿意,番語新鉤幽6。蘭時7地未闢,逮明8野獸遊。市鎮當柴裡9,舊社10來梟酋11。善射精占卜,諸番深為憂。遂起而謀殺,濺血流為溝。碧草變成赤,疫死殆無儔12。嗣王13使林圮14,襤褸15開川邱16。捐軀竟為國,功德爀千秋。丙午爽文叛17,大田18通奸謀。首陷彰化城,嘉義政尤遒19。越歲福公20至,軍威震海陬21。始解諸羅急22,敵勢已難收。逃據斗六門,先鋒當咽喉。將軍命夜襲,鼓角雜飂飂23。用奇破本壘24,唾手怔凶囚25。捷音傳鳳闕26,御製特嘉猷27。道光壬辰歲28,張丙尋謀尤29。藉口懲汙吏,跋扈何咻咻30。主力搗諸羅,分兵略北疇31。勢銳且猖獗,落日孤城愁。縣丞同守備32,誓死勉貔貅33。千總34雖能戰,眾寡勢難侔35。臨刑凜36大節,罵賊聲無休。專祠昭忠烈37,香火古今猶38。同治壬戌春39,東王40冠沐猴41。林晟42為羽翼,百計運良籌。南來攻斗六,焚殺恣躪蹂。兵禍連三載,哀鴻遍四周。桓植43林提督44,鋤姦如割瘤。一時風雲盛,義士多儒流45。螻螘逃山谷46,狡兔入罦罘47。作悵48戴萬生49,遺臭有餘羞。鼎元倡置邑50,識見獨推優。擇地雖不合,雲間築縣樓51。劬勞52記世烈53,草創初綢繆54。雷封55償宿願,漸見人煙稠。前山來覽勝,史蹟亂雙眸。先賢呼不起,古木自鳴鳩56。仰天發長嘯,感時涕泗瀏57。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載於《雲林文獻》創刊號。詩題中的「斗六門」,即為今日雲林縣斗六市之舊稱,而所謂的「懷古」,意指思念古代的人和事,由此可以瞭解,本首作品是吳景箕對於斗六歷史的追憶與記錄。詩中先由斗六門地名的源由與原住民傳說開始敘述,接著歷數明鄭、清領兩代史事,如林圮開墾番地殉職、林爽文事變、張丙案、戴潮春事變與雲林設縣等重要歷史變革,最後則以時光流逝、英雄俱成史蹟的喟嘆作結。本作殊勝之處,在於詳述斗六地區的重要史事,建構起在地的歷史記憶,此外,藉由詩中所述的兵災戰禍,也突顯出該地作為兵家必爭之地的重要性,反應出斗六作為南北要道的地區特質。
【作者】
吳景箕(1902-1983),字考肅,一字鳳起,又字維南,號鳴皐,別號鳴皐樵隱或號鳴皐山樵,雲林斗六人。秀才吳克明長子,幼從雲林進士黃紹謨學習漢文,其後留學日本東京大學文學科,攻取文學士學位。回台灣後,除經營家族事業外,亦留心風雅,曾擔任斗六雲峰吟社社長。戰後,受推舉出任斗六初級中學校長。辭職後,全心投入傳統詩文的創作,晚年則致力於促進臺日文化交流。吳景箕是雲林地區極為重要的古典詩人,由日治時期到戰後初期止,陸續刊行《兩京賸稿》、《蓴味集》、《簾青集》、《蕉窗吟草》、《掞藻牋》、《詠歸集》等六冊古典詩文集,亦經常發表詩文於《台灣日日新報》、《詩報》、《風月報》、《詩文之友》、《鯤南詩苑》、《中華藝苑》、《台灣新生報》等期刊、報紙,作品以遠遊抒懷為多,詠史說理詩作次之,亦兼善文章。
【注釋】
1. 蠶叢路:原指蜀道,此處借蜀道難行之意,強調渡海來臺的困難。蠶叢,神話中的人名,相傳為蜀王的祖先,後成為蜀地的代稱。
2. 三門:指鹿耳門、羅漢門與斗六門。鹿耳門為入臺海道,水淺沙硬為海防要地,而羅漢門與斗六門皆為進入中央山脈的孔道,為清領時期漢蕃交界的要地,故詩中並舉為守護台灣的險要之地。
3. 瀛洲:傳說中的海上仙山,此處借指臺灣。
4. 質:詢問;就正。
5. 六星聯斗牛:各由六顆星構成的斗宿和牛宿,在此地分野。斗,指斗宿,為北方「玄武」七宿之首,即南斗六星。牛,指牛宿,為北方七宿之第二星宿,亦有六星。聯,並列、連結之意,喻指斗宿和牛宿的邊界在此地並列。
6. 番語新鉤幽:要由原住民的語言中,重新去探索。此處喻指「斗六」的地名,是由原住民的語言轉化而來。鉤幽,探索隱秘。
7. 蘭時:指荷蘭時期。
8. 逮明:到了明鄭時期。逮,及至。
9. 柴裡:指柴裡社,為平埔族社群。原位於今斗六市南方一帶,後逐漸北移至斗六市溝仔珼柴裡一帶。
10. 舊社:位於今斗南鎮舊社里,為他里霧社原住民長期定居的部落,故稱為舊社。
11. 梟酋:豪勇蠻橫的頭目。梟,驍勇、豪雄,常含有強橫悖逆的意思。酋,古稱部落的首領。
12. 殆無儔:幾乎沒有可以相比擬的。殆,大概、幾乎。無儔:沒有能夠與之相比。
13. 嗣王:繼位之王,此指鄭經。
14. 林圮:林圮,福建同安縣人,為明延平郡王部將,受鄭經命,率所屬二百餘人赴斗六門開墾,再東進到竹山開墾,曾將原住民驅逐至東埔蚋以東,後原住民反攻,林圮與部下因糧盡被殺。
15. 襤褸:形容衣服破爛,此處寓指開闢疆土的辛勞。
16. 邱:泛指山地而言。
17. 丙午爽文叛:丙午,丙午年,即乾隆51年(1786)。指林爽文事件。
18. 大田:指莊大田,原籍福建平和,後在今高雄市小港一帶拓墾,乾隆52年(1787)林爽文攻佔彰化後,莊大田聚眾響應林爽文抗清行動。
19. 尤遒:格外堅固。
20. 福公:指福康安,滿州鑲黃旗人。乾隆52年(1887),來台平定林爽文事變。
21. 海陬:海隅,海角。亦泛指沿海地帶。
22. 諸羅急:諸羅被圍城的危急。林爽文與莊大田南北圍攻諸羅城,諸羅堅守至福康安領軍解圍。
23. 飂飂:泛指風聲。
24. 本壘:部隊的本陣。壘,軍營。
25. 唾手怔凶囚:輕易便使林爽文、莊大田等輩感到驚惶恐懼。唾手:比喻極易、輕易。怔,惶恐驚懼的樣子
26. 鳳闕:指皇宮、朝廷。
27. 御製特嘉猷:乾隆帝親自書寫贊詞,嘉許功臣平定臺灣的謀略。猶,謀略、計畫。林爽文事件平定後,乾隆帝圖畫平定臺灣內外功臣於紫光閣,並親製贊詞嘉許諸臣功勞。
28. 道光壬辰歲:道光12年(1832年)。
29. 張丙尋謀尤:張丙,祖籍漳州南靖,遷居嘉義第三代,累世積產成為地方土豪。道光12年(1832),遭受污告,因無力自白,轉而糾眾抗清。謀:圖謀。尤,過失,引伸為惡行。指張丙圖謀仿效林爽文惡行。
30. 咻咻:原指喘氣聲,處引申為氣焰高張之貌。
31. 北疇:北方的田地,指斗六一帶。疇:已耕作的田地。
32. 縣丞同守備:指斗六縣丞方振聲與守備馬步衢。方振聲,浙江山陰九墩莊人,道光11年(1831)補斗六門縣丞。馬步衢,臺人。兩人皆因張丙之事殉職。守備:軍職官銜。
33. 貔貅:比喻勇猛的戰士。
34. 千總:指千總陳玉威,與縣丞方振聲、守備馬步衢共同守備斗六而殉職。千總:軍職官銜。
35. 侔:指謀取。
36. 凜:令人敬畏。
37. 專祠昭忠烈:設立昭忠祠表彰三人的忠烈。專祠,為特定的人或神設立的祠宇,此指斗六昭忠祠。
38. 猶:均;同樣。
39. 同治壬戌春:指同治元年(1862)春季。
40. 東王:戴潮春起事抗清,自稱東王。
41. 冠沐猴:沐猴而冠的倒裝。比喻外表雖裝扮得很像樣,但本質卻掩蓋不了。常用來諷刺依附權勢、竊據名位之人。
42. 林晟:又名林日晟,俗稱戇虎晟,參與戴潮春事變,事敗被戮。
43. 桓植:國之棟梁。桓:指門扇內面兩邊固定門閂的直木,引申為柱子。植,門外閉時用以加鎖的中立直木,引申為支柱。
44. 林提督:指福建陸路提督林文察。林文察,字密卿,彰化阿罩霧莊人,率軍繳滅林晟等戴潮春部隊。
45. 儒流:儒士之輩,此指協助官方討伐戴潮春事變者,多是地方知識份子。
46. 螻螘:通「螻蟻」,原指螻蛄和螞蟻,此指潰敗逃散的林晟徒眾。
47. 罦罘:音ㄈㄨ ㄈㄨˊ,獵捕鳥獸之機關網羅。
48. 作悵:傳說被虎吃掉的人,死後成為倀鬼,虎行求食,則為虎前導清道。後以「為虎作倀」比喻做惡人的幫凶。
49. 戴萬生:戴潮春別名,同治元年(1862)領導群眾殺官抗清,史稱「戴潮春事變」。
50. 鼎元倡置邑:藍鼎元倡議新設縣治。康熙60年(1721),朱一貴起事反清,藍鼎元隨兄長藍廷珍來台平亂,事平後竭力主張在半線(今彰化)以北設縣添兵,更主張在竹塹(今新竹)地區增置兵防,設官治理。
51. 雲間築縣樓:光緒12年(1886)新設雲林縣,翌年擇定俗稱「雲林坪」的「林杞埔」為縣城,「雲林坪」一地因長年雲霧繚繞而得名。全句謂在雲林坪設置縣城。
52. 劬勞:勞累、勞苦。
53. 世烈:指雲林縣首任知縣陳世烈。
54. 綢繆:連綿不斷。
55. 雷封:古代縣令的代稱。
56. 古木自鳴鳩:古木與斑鳩,依舊隨著自然時序而生長、啼鳴,喻指時間自然更迭,配合前句語意,寓含人事流轉、時光飛逝的感慨。鳴鳩,即斑鳩。
57. 涕泗瀏:瀏,水流,引申為流下。流下眼淚和鼻涕。
【延伸閱讀】
1. 吳景箕〈雲林叟〉,《吳景箕全集》上下冊。
2. 陳肇興〈感事漫興〉,《全臺詩》第玖冊。
3. 張禎祥〈雲林懷古〉,《三秀園詩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