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比方說
在天光未亮前摘取
茶葉嫩芽;在葡萄熟成前為它
套上果袋;當金黃色的稻穗彎下
你必須彎得更低,將它拾起
雞鴨奔跑在山林溪邊
蝦蟹悠游處水源清甜
麥草比玉米更適合餵飽牛隻
而當幼魚誤闖釣客
鐵勾你必須將牠輕輕拔起
放回海裡──
再沒有更多追尋。
美味的秘訣早已藏在
儀式,藏在步驟,藏在產地藏在廚房
藏在你是否願意
撫抱作物,情人般呵護
你明明知道,植物和動物都聽懂人的語言
每一顆地瓜都蘊含不同水分
那紋路那色澤有如臉上的皺褶
不經意,就透露它的一生
若你真能瞭解它的一生
你將明白鹽或糖的比例
你將領悟火候與油溫
你將使用純正的佐料一如純粹的愛
懷抱宇宙天地在你手中──
你將完成。
你將完成燦爛而華麗的。
你將完成宮廷料理。
不是飯不香菜不好
鯁噎的 是你
怎麼把自己料理得這樣老?
洗米洗菜水嘩嘩地流
流不完苦水汩汩漫溢
汗珠和牢騷滴落燠熱的流光
淌下一天天反覆反常的生活
結成一塊塊不甘不服的怨漬
方法,時間與味精和鹽的比例
固定 隨悶燒的火氣大小而變
份量,菜色與生熟老爛的口感
全記在面試受挫的嘴角 或者
石沈大海的履歷表
食不語,沒人敢關心
日子的味道和碗裡的淚水
夠不夠鹹
筷子伸再長也挾不住
瀰漫廚房 如煙,如霧的
唉聲嘆氣
而盤子裡的魚 如你
被意外的網子網進爐灶
不再蹦跳沒有奄奄一息
看見的一臉露齒猙獰
看不見的 眼眶濕潤
真的很想吞下滿桌發餿的你
只是 爸,自己的人生
誰消化得了?
數學公式,旋轉
在腦海,拼命撞擊
遊戲裡英雄的澎湃
熱水依舊滾燙
沖刷搖晃的筆桿
身體卻難以察覺
無以排解的暈眩
直到記憶超越了沸點
才緩緩起身
確認,眼鏡上的霧氣
屬於自己
和青春莫名的齟齬
而早已無所謂
口感或者日期
被吸去的皆是靠近黎明的嘆息
燈光變得安靜
一碗文明
在黑暗裡綣曲
一、零用錢
用墊板蒐集陽光兌換下課
鐘聲幫我們敲碎口袋的王子麵
零用錢的加減比作業更複雜
卻比每晚偷偷計算的身高
更容易遺落
二、足球巧克力
下雨時操場擠滿雨滴
像店門旁玻璃罐子
擠滿彩虹淚水
他們溫柔地包起標點
在我們嘴裡寫出香甜的作文
三、枝仔冰
那櫃子藏著盛大的馬戲團
他們攜來北極的童謠
夏日時光被輕易地拋接
還來不及歡呼與鼓掌
他們便安靜地躲入我們舌底
四、放學以後
穿過校園記憶的邊境
你們的影子仍盪著鞦韆
便利商店盛開如一簇牡丹
童年找不到紮根的牆角
揹著書包消失在轉角的燈光裡......
天空的魚肚白
蔓延到我手中
熱騰騰的純白
飄散著黎明的清香
輕輕一囓
城牆開始鬆散
兩旁的保護色團結
可那突出傷疤依舊明顯
粒粒晶透白玉
包裹著飽滿的內在
焦香的煎蛋 酥脆的油條
鬆軟的肉鬆 酸鹹的菜脯
在舌尖上
舞著絢麗華爾滋
一個渾圓的糰
誠心奉上
整天的元氣
就著熱氣 拌著晨光
我品嚐著黎明
甘蔗唱歌
我是你,五線譜裡
安身的芽眼
你是我,袤野裡
挺立的音符
哼一首情歌
於甜度20的亞熱帶
蜜意在口腔發酵
字字句句滋滋生蜜
嗜甜如命
只為吞下晦澀的齟齬
主詞是你
受詞是我
釀個動詞般的高音
練習咀嚼愛情
就像齲齒無法適應
你的堅硬
直到甜蜜縈繞嘴裡
智齒長成芽眼
適應著你唱的轉音
別走音了,我說
你直立的愛
是我的主音
辨識迷路的合音
黝黑的軀體是
你多汁的胳臂
擁攬暗夜的囈語
愛是渣
擱淺後的甜蜜
一個空殼的家,所有人
都在窗框外,與自己的夢應酬
妳囑咐炊煙
分給大家一點鄉愁
用麻竹葉做件斗篷,起風時
輕搭在家人肩頭,把思念偷偷說出口
我才知道,殘留的溫柔是妳
沸騰已久的寂寞
仔細淘洗一顆顆剔透的想念
篩檢齟齬的病源
逐漸白濁的水卻有點鹹,還帶著妳
用來殺菌的淚
摘下故鄉月光,橘紅的鴨蛋黃就能
照亮回家的唯一方向
花生綿密,是句說不出口的情話
像和最親密的家人說句晚安
都不由自主地結巴
妳把香菇過油,爆香等待的時間
用栗子和一些碎蝦米填滿空蕩座位
而半瘦半肥的肉則像一家人
平時分散各地,偶爾聚首
打開蒸籠,委屈和爭執全吞入口
如果能用綿繩綁住妳的青春
乾癟的竹葉或許就不會像妳的掌紋
刻下那麼多歲月的傷痕
妳的粽子已隨蒸氣消散
但廚房裡,卻始終還有著淡淡的
糯米香......
肌餓如懸崖
不時在風中呼嘯
墜下一個紅與白的誘惑
蘋菓不是
我們的最愛
你說 只是測試夜晚的
寧靜 只是我們的歌
光滑而又碎弱
如淚痕如夢囈
如長長的指甲
刮破青春
紅紅豔豔的輕綢
湖水映著天上的雲
天上的月光灑在滿地的玫瑰
你與我溼潤而坦白地接吻
穿著彼此相擁照片的T裇
一起裝上吸血鬼的白牙
馬路上的舞會
你與我 就在這裏
沒有名字
跳吧跳吧
忽然聽見路人的影子
一聲昏黃的咳嗽
今夜 一哄而散
傾斜的目光反彈銀色湯杓的光亮
不慌不忙,輕輕攪伴
你說這很簡單,比記得政府的電話簡單
每次返家,準備一鍋愛的原汁
蘿蔔 胡椒 青蔥 八角
逐步的放,一如往常
川燙月色和
一切的腥羶
淺淺深深的紋路在你的掌紋潛行
混合天然鹽分沿弧度落下
捶捶打打後才變的堅韌
你想說的是
細火慢燉,慢慢熬
才會有滋味
細火慢燉 慢慢熬
很牛,小女孩的脾氣一樣
細火慢燉,慢慢熬
很牛,父親對女兒的愛一樣
嚴冬就這麼在杯底幻化成一片
金黃色的天空
陽光萎靡,而憂鬱的天空
有雨。他們卻用斗笠掩蓋無數艱辛
讓腰彎成稻穗
祈求驟雨快點兒停
我還在細數著,他們摘取嫩葉的
頻率,好像稍快於你的呼吸
站在丘陵,我悄悄聽見,初冒的芽
和枝椏耳語:「烘焙後,你
就會成為一片清心。」
從茶簍拿起,乾燥後,被炭火
慢慢薰陶。你突然成熟了
墨綠色的葉緣已像是看穿世事的穩重
而你的葉脈還留著土壤的氣息
告訴我你來自哪裡
舐了舐杯壁,像是微苦的初戀
我又沖了一壺烏龍溫暖喉嚨
卻是為了尋找舌尖上,你能回甘的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