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披縣圖經,龍目稱幽奇1。抱此一十年,欲見更無期2。
甲寅春三月,往教海之涯3。因與龍目近,遂起觀泉思4。
攜笻招野叟,道我以前馳5。靡靡踰阡陌,數里無煙炊6。
榛莽積碎瓦,頹垣壓茅茨7。十室無一存,存者唯石基8。
彳亍到井陘,蕭瑟尤堪悲9。兩目復何有?一水空清漪10。
熒熒澗中石,毿毿井中苔11。草花黃白色,不辨薋菉葹12。
維時日亭午,我行頗倦疲13。披襟席地坐,對叟發長噫14:
「我昔按圖經,龍目不似茲15。得毋人好事,好景憑意摛16?」
野叟聞之泣,抆淚前致辭17:
「伊昔稱樂土,俯仰皆有資18。所賴賢父母,寬猛政並施19。
夜眠少閉戶,年凶不啼饑20。堂堂楊明公,版築相地宜21。
建城三十載,黎庶無猜疑22。漳泉若家室,出入相怡怡23。
雞黍羅盤錯,醇醪滿缶巵24。臘蜡常酬酢,秋冬有餽遺25。
爾時雙龍目,夾井大如箕26。泠泠噴其下,清冽甘如飴27。
前面栽修竹,後面植芳蘺28。十步一華屋,五步一茅籬29。
禽鳥鳴春夏,花果色參差30。種種好光景,顧盼解人頤31。
嗣後太平日,文武多恬熙32。黠吏若狨鬼,健役如虎貔33。
道逢剽劫賊,搖手謝不知34。
肩輿下蔀屋,凜凜生威儀35。從行六七人,沿路索朱提36。
更誘愚頑輩,鷸蚌互相持37。就中享漁利,生死兩瑕疵38。
死者臥沙礫,生者受鞭箠39。黔婁殺黎首,猗頓遭羈縻40。
一紙縣官帖,十戶中人資41。因之昇平民,漸漸相凌欺42。
或以眾暴寡,弱肉強食之43。或以貧虐富,攘奪耕田犧44。
以此積習久,氣類判蚩蚩45。一人搆其釁,千百持械隨46。
甥舅為仇敵,鄉里相爛糜47。村莊縱燎火,田園罷耘耔48。
所爭非城野,殺人以為嬉49。遺禍及泉石,呵護神不支50。
健兒持刀來,僉謂龍在斯51。長繩曳之走,斫碎如蛤蜊52。
邇來又十載,人情更險巇53。得失起雞蟲,殺戮到妻兒54。
發塚拋骸骨,剖腹吞心脾55。浮雲淡白日,十里無人窺56。
去歲東螺人,溝洫角雄雌57。風波平地起,槍礮聲如雷58。
逃遁或不及,性命飽貙豾59。而我六旬叟,奔走筋力羸60。
亦復攜童孫,馳騁效騧驪61。衣服置畛隰,農具去路岐62。
倉卒離鄉井,狼狽依山陲63。渴飲澗中水,饑餐山上葵64。
隆冬寒氣裂,妻子服綌絺65。中夜仰天臥,颯颯悲風吹66。
起視故閭里,曖曖見竿旗67。涼月照荒野,白骨何纍纍68。
今春干戈息,花草無芳蕤69。歸來見空壁,膏血猶淋漓70。
房屋既蕩盡,竹木無條枝71。冽彼山下泉,沙淤塞流澌72。
荷鍤一為鑿,涓滴始漣洏73。君今睹灰燼,慎勿古人嗤74。
古人原不詐,先生來則遲75。」我聽此言罷,嗚咽淚雙垂76。
昔聞漢成帝,北宮流漫瀰77。又聞鬱林郡,涸澤兆癃罷78。
由來古靈井,氣數關盛衰79。此井豈其然,零落人所為80。
臺陽古荒服,滄桑無定時81。自入版圖後,二百年有奇82。
五方錯雜處,王化所難治83。太守自廉潔,縣令自仁慈84。
哀哀爾漳泉,災害實自貽85。東家持戈梃,西家列矛鍦86。
爾燬我田屋,我奪爾膏脂87。均之一自殺,相去不毫釐88。
我願爾父兄,子弟戒循規89。更願爾鄉黨,仁義相切偲90。
乾坤有剝復,日月有盈虧91。苟能推心腹,四海皆塤篪92。
百歲永無患,福祿天爾綏93。何必憤失所,喋喋相謷訾94?
我志托山水,我心念瘡痍95。先憂而後樂,此語本吾師96。
區區一井間,何足繫安危97。所嗟填壑者,十稔兩流離98。
悲憫恐無益,慷慨發歌詩99。寄語采風者,陳之賢有司100。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玖冊。作者在咸豐4 年(1854,歲次甲寅,時年23 歲)獲聘前往竹坑庄(今臺中龍井境內)擔任塾師,就近前往久仰盛名的龍目井觀看,沒想到原本名列「彰化八景」之一的「龍井觀泉」竟然變成一片荒蕪殘敗的景象,詢問當地老人之後才知道原來此處先後歷經了道光24 年(1844)「陳結案」以及咸豐4 年(1854)「東螺保械鬥」兩次械鬥,導致「人掠、厝拆、雞仔鳥仔掠到無半隻」(臺諺),過去美好的生活也一去不復返了。陳肇興對於械鬥之害身有所感,也如實記載了人民對於清帝國殖民官員的憤恨不滿,其實作者有可能是刻意假藉老人之口而抒發本身對於臺灣吏治之不滿,俾收「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之效。臺灣在清領時期詩作當中,有許多都站在官方的立場而敘說,此詩因此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作者】
陳肇興(1831-1866)。見〈由港口放洋望海上諸嶼尋臺山來脈處放歌〉。
【注釋】
1. 夙披縣圖經,龍目稱幽奇:夙,音ㄙㄨ ˋ,以前。圖經,附有圖畫或地圖的書籍,此指周璽總纂《彰化縣志》(1836 年付梓),該書〈封域志• 山川• 山〉有云:「龍目井山:在縣治北二十餘里。山下有二石,狀若龍目。石旁清泉湧起數尺,雅有可觀。為邑治八景之一『龍井觀泉』是也」。我以前曾經讀過《彰化縣志》,書中稱讚龍目井非常幽靜美麗。
2. 抱此一十年,欲見更無期:此詩繫年於咸豐4 年(1854)(時年23 歲),可見作者約於道光23 年(1843)讀到《彰化縣志》,當時年紀才十二歲而已。
3. 甲寅春三月,往教海之涯:涯,水邊。我在甲寅年(1854)春季的三月份,前來沿海地區教書。由作者在當年有詩作〈初往肚山之竹坑庄〉(詩中有云:「主人知我至,倒屣出門迎」)以及〈肚山道中即景〉可知其任教地點就在大肚山附近的「竹坑庄」,即今臺中市龍井區竹坑里,位於清水隆起海岸平原上,大肚臺地西麓之聚落,因位於竹林茂密之坑谷故名。
4. 因與龍目近,遂起觀泉思:因為任教的地點與龍目井距離很近,所以就想要來這邊觀覽一下這處著名的龍目井泉。龍目井就在竹坑庄的北邊約1.7 公里,相距確實不遠。
5. 攜笻招野叟,道我以前馳:笻,音ㄑㄩㄥ ˊ,通「筇」,一種可以當作柺杖的竹子,後用以代稱柺杖。野叟,村野老人。帶著手杖前往,向當地老人詢問龍目井的所在,他告訴我可以幫忙帶路。
6. 靡靡踰阡陌,數里無煙炊:靡靡,遲緩的樣子。踰,跨越。阡陌,音ㄑㄧㄢ ㄇㄛ ˋ,田間的小路,即「田埂」,臺語稱「田岸」。煙炊,即「炊煙」,此處以押韻故倒文。慢慢的在田埂上行走,方圓數里之內都沒看到炊煙。
7. 榛莽積碎瓦,頹垣壓茅茨:榛莽,音ㄓㄣ ㄇㄤ ˇ,雜亂叢生的草木。頹,傾倒。垣,音ㄩㄢ ˊ,牆。茅茨,音ㄇㄠ ˊ ㄘ ˊ,用茅草蓋的房子,此指茅草屋頂。在雜亂的草木之中看到有成堆的破碎瓦片,傾倒的牆壁被壓在茅草屋頂之下。
8. 十室無一存,存者唯石基:十間房子保存下來的不到一間,眼前所看到的只有石頭疊成的牆基。
9. 彳亍到井陘,蕭瑟尤堪悲:彳亍,音ㄔ ˋ ㄔㄨ ˋ,一步一步慢慢走。井陘,井的周圍。陘,音ㄒㄧㄥ ˊ,原指灶旁可放置器物之處,此指形式相似的水井周圍。緩慢的走到龍目井邊,周圍蕭瑟的景象尤其讓人感到悲傷。
10. 兩目復何有?一水空清漪:清漪,清澈而有漣漪。漪,音ㄧ,水上的波紋。在《彰化縣志》之中記載的「山下有二石,狀若龍目」,現在只剩下什麼呢?只有一道清澈的泉水獨自在流著,蕩漾著漣漪。
11. 熒熒澗中石,毿毿井中苔:熒熒,各本皆作「」,然而「」義為「石器」或是「石相扣」之聲,且文獻上未有疊用之例,應是「熒熒」之誤。熒,光亮閃爍貌,此處以「熒熒」形容水澗中在陽光照耀下閃耀的石頭。或云應作「犖犖」,顯著分明貌,可用以形容澗中石頭非常碩大,看似可通,然而此處只是地下水流出地表後所形成的小水澗而已,而非溪流之中上游,並無強大水力足以沖刷搬運巨大石頭,若說此水澗之中有碩大之石頭,其實並不合理,故仍應作「熒熒」才是。毿毿,音ㄙㄢ ㄙㄢ,披散的樣子。映照著日光而閃閃發亮的是水澗中的石頭,生長茂盛的是井中的青苔。
12. 草花黃白色,不辨薋菉葹:薋,音ㄗ,草名,又稱「蒺蔾」。菉,音ㄌㄩ ˋ,草名,又稱「王芻」。葹,音ㄕ,草名,又稱「枲耳」。此語本《楚辭• 離騷》:「薋菉葹以盈室」。井邊小草開出來的花,有黃有白,也無法清楚辨識其精確的名稱是薋草、菉草還是葹草。
13. 維時日亭午,我行頗倦疲:維時,當時。亭午,中午。當時剛好日正當中,我也走得非常疲倦。
14. 披襟席地坐,對叟發長噫:披襟,打開衣襟,露出胸懷。噫,音ㄧ,嘆息。我把衣襟鬆開,坦露胸懷,坐在地上,對老人長聲感嘆。
15. 我昔按圖經,龍目不似茲:茲,此。依照我先前所讀過的《彰化縣志》,龍目井不應該是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子。
16. 得毋人好事,好景憑意摛:摛,音ㄔ,鋪敘。該不會是有好事之徒隨意編造說這邊有個美景?得毋,又作「得無」,能不、莫非,表示猜測之語氣詞。
17. 野叟聞之泣,抆淚前致辭:抆,音ㄨㄣ ˋ,擦拭。這名當地的老人聽到我這麼問,擦著眼淚向我說明。
18. 伊昔稱樂土,俯仰皆有資:俯仰,供應父母、老婆以及子女們的生活,語本《孟子• 梁惠王上》:「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資,財貨。從前,這裡是個和平安樂的美好地方,人們養家活口都不虞匱乏。
19. 所賴賢父母,寬猛政並施:《左傳• 昭公二十年》:「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此謂人們所仰賴的是賢能的地方官員,施政能夠兼顧寬大與嚴厲兩種方式而相輔相成。以上四句之首句都脫胎自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伊昔稱樂土,所賴牧伯仁」。
20. 夜眠少閉戶,年凶不啼饑:凶,收成不好。饑,鬧飢荒。晚上睡覺的時候很少需要關門,在收成不好的年份也不會有人餓肚子。
21. 堂堂楊明公,版築相地宜:楊明公,指楊桂森(? - ?),字蓉初,雲南石屏人。嘉慶4 年(1799)進士,以翰林散館授南平知縣,嘉慶15 年(1810)調任彰化知縣,有鑑於縣城以莿竹防衛之不足,乃向紳商募捐,16 年(1811)開始動工將縣城改建為磚城(在他卸任後的1815 年才完工),並且重修學宮,手定〈白沙書院學規〉,17 年(1812)兼署北路理番鹿仔港海防捕盜同知,曾捐俸鋪橋築堤,頗得民心,同年卸職。民間傳說其精擅風水之道,曾奉破壞臺灣中部各地的地理,即中部津津樂道的「楊本縣敗地理」之傳說。明公,對於有名位者的敬稱。版築,一種建築工法,即用兩片版模塑形,再以杵將其中的泥土搗實,此指建築彰化磚城。相,勘查、察看。地宜,合適的地勢與地點。志氣宏大的楊知縣,勘查適合的地點,建造了彰化縣城。
22. 建城三十載,黎庶無猜疑:黎庶,人民、老百姓。彰化縣城建好之後的三十年間,人民彼此之間都不會相互猜疑。
23. 漳泉若家室,出入相怡怡:出入,往來、相處。怡怡,和悅融洽的樣子,《論語• 子路》:「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漳籍與泉籍兩方有如家人一般,相處非常融洽。
24. 雞黍羅盤錯,醇醪滿缶巵:雞黍,雞肉與高粱,泛指菜餚。醇醪,音ㄔㄨㄣ ˊ ㄌㄠ ˊ,濃烈精純的美酒。缶,音ㄈㄡ ˇ,裝酒的瓦甕。巵,音ㄓ,通「卮」,裝酒的器具。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形容當地早期豐足之生活則云:「濁酒盈瓦缶,爛谷堆荊囷」。桌上交錯羅列著各種豐盛的菜餚,酒甕裡都裝滿著美酒。
25. 臘蜡常酬酢,秋冬有餽遺:臘蜡,音ㄌㄚ ˋ ㄓㄚ ˋ,原為歲末祭拜萬物的一種宗教儀式,秦朝稱臘,周朝稱蜡,此泛稱民間的各種祭典,如「媽祖生」、「作醮」等。酬酢,音ㄔㄡ ˊㄗㄨㄛ ˋ,筵席中主客互相敬酒,後泛指交際應酬。餽遺,音ㄎㄨㄟ ˋ ㄨㄟ ˋ,贈送。
26. 爾時雙龍目,夾井大如箕:夾,在兩旁。箕,畚箕。那時候象徵龍目的兩顆石頭,就在水井的兩旁,如同畚箕那麼大。
27. 泠泠噴其下,清冽甘如飴:泠泠,音ㄌㄧㄥ ˊ ㄌㄧㄥ ˊ,形容聲音清越悠揚而悅耳。清冽,澄清而冰涼。飴,音ㄧ ˊ,糖漿或軟糖。泉水源源不絕的噴出,發出悅耳的聲音,水質澄清冰涼,喝起來甘甜得像是糖漿一般。
28. 前面栽修竹,後面植芳蘺:修,高大修長。蘺,各版本皆誤作「籬」,不僅文意不通(籬笆何可栽植?),且與緊接著的下一個韻腳重複,實則應作「蘺」,即「江蘺」、「江離」,又稱「蘼蕪」,一種香草。龍目井泉的前面種植著高大修長的竹子,後面種植著芳香的花草。
29. 十步一華屋,五步一茅籬:華屋,指較為富有的人家所建造的華美房子。茅籬,茅草屋與竹籬笆,指普通的民房。在這附近走十步就看到一座華麗的房屋,走五步就看到一般的民房。
30. 禽鳥鳴春夏,花果色參差:參差,紛雜的樣子。從春天到夏天都有各種鳥類在鳴叫,樹上有時是花朵綻放,有時則為果實成熟,顏色多采多姿。
31. 種種好光景,顧盼解人頤:光景,情況。顧盼,觀看。解頤,笑得下巴脫落,形容人開懷而笑。頤,音ㄧ ˊ,下巴。各種安和樂利的生活情況,看了讓人非常開心。
32. 嗣後太平日,文武多恬熙:嗣後,從此以後。恬熙,安樂。後來因為過慣了太平日子,文武官員大多貪圖安逸享樂。
33. 黠吏若狨鬼,健役如虎貔:黠,音ㄒㄧㄚ ˊ,聰明。狨鬼,實則單指「狨」,音ㄖㄨㄥ ˊ,金絲猴。杜甫〈石龕〉:「我後鬼長嘯,我前狨又啼」。貔,音ㄆㄧ ˊ,形似老虎的一種猛獸。聰明的胥吏像猿猴一樣,強健的差役則如老虎一般。
34. 道逢剽劫賊,搖手謝不知:剽,音ㄆㄧㄠ ˋ,搶奪。謝,拒絕、推辭。人民在路上被盜賊洗劫搶奪,報案之後,官府卻只會搖手拒絕說「這我們完全不知道」。
35. 肩輿下蔀屋,凜凜生威儀:肩輿,轎子。蔀屋,用草席覆蓋的屋頂,指貧苦人家所居住的房子。坐著轎子來到民間視察,官威十足,氣勢逼人。
36. 從行六七人,沿路索朱提:朱提,原為雲南昭通境內盛產白銀的一座山,後用以指稱銀子。一起出巡的隨從總共有六七個人,沿途向人民恐嚇取財。
37. 更誘愚頑輩,鷸蚌互相持:後句引用的是出自《戰國策• 燕策二》的典故:「鷸蚌相持,漁人得利」。這些隨從還會誘騙一些愚笨頑固的人,挑撥離間,讓他們彼此爭鬥對峙。
38. 就中享漁利,生死兩瑕疵:瑕疵,缺點、毛病,此指痛苦、折磨。惡劣的隨從從中獲取利益,爭鬥的雙方陣營不管是生是死都一樣受罪。
39. 死者臥沙礫,生者受鞭箠:箠,音ㄔㄨㄟ ˊ,用鞭子抽打。因為爭鬥而死的人,倒臥在土石之上,活著的人則要被官府抓起來鞭打處罰。
40. 黔婁殺黎首,猗頓遭羈縻:黔婁,春秋時期的一位貧窮的士人,此代稱窮人。猗頓,戰國時期的大富翁,代稱有錢人。「猗」字於各版本皆誤作「倚」,今改。羈縻,音ㄐㄧ ㄇㄧ ˊ,控制馬的絡頭以及綁牛的繩子,引申指束縛、拘禁。窮人參加械鬥去殺人,有錢人則遭到綁架拘禁。
41. 一紙縣官帖,十戶中人資:知縣一張公文下來,被充公沒收的財產大概就有十個中等人家的資產那麼多。此二句化用白居易〈花〉之詩句:「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42. 因之昇平民,漸漸相凌欺:昇平,太平、安樂。凌欺,同欺凌。因此原本生活安樂的人民逐漸開始互相欺侮。
43. 或以眾暴寡,弱肉強食之:有的仗著人多勢眾就欺負人少的那方,強悍者把弱小者給吞併掉。
44. 或以富虐貧,攘奪耕田犧:「或以富虐貧」在各版本皆誤作「或以貧虐富」,不僅違反常理,亦與下句無法連貫(連貧農耕作所需之牛隻都被搶奪,正突顯富人之酷虐,若將耕牛聯繫至富有地主,則頗顯鑿枘)。改正為「或以富虐貧」之後,亦與「或以眾暴寡」有彼此對應之聯繫:「眾」對「富」,「寡」對「貧」。有的仗著家裡有錢就欺壓窮人,把耕種用的牛都搶走了。
45. 以此積習久,氣類判蚩蚩:蚩蚩,迷惑紛亂的樣子。因此長期累積形成習慣,人民開始區分族類,而有了漳籍與泉籍之紛爭。
46. 一人搆其釁,千百持械隨:搆釁,音ㄍㄡ ˋ ㄒㄧㄣ ˋ,製造爭端。械,音ㄒㄧㄝ ˋ,武器。只要有一個人起來挑釁,就會有成百上千個人拿起武器出來爭鬥。
47. 甥舅為仇敵,鄉里相爛糜:爛糜,同「糜爛」,毀傷、蹂躪。外甥與舅舅因為分屬不同籍貫的陣營,都因此變成仇敵,各鄉里之間也因為械鬥而慘遭蹂躪。
48. 村莊縱燎火,田園罷耘耔:耘耔,音ㄩㄣ ˊ ㄗ ˇ,翻土除草,泛指耕種。燎,音ㄌㄧㄠ ˊ,或音ㄌㄧㄠ ˋ,或ㄌㄧㄠ ˇ,延燒的大火。村莊在械鬥中被放火燒掉,農田也無法耕種。
49. 所爭非城野,殺人以為嬉:城野,城池、鄉野。彼此爭奪的並不是想要佔領城池或鄉野,只是把殺人當作遊戲一般。
50. 遺禍及泉石,呵護神不支:遺禍,留下禍患。不支,無法支持。災禍竟然波及到龍目井泉旁邊的大石頭,連守護這邊的神靈都無法招架抵擋。
51. 健兒持刀來,僉謂龍在斯:僉,音ㄑㄧㄢ,皆、都。強健的男子們拿著刀子來到這邊,都說有龍神在此。臺灣古典詩選注②:海洋與山川
52. 長繩曳之走,斫碎如蛤蜊:曳,音ㄧ ˋ,拖拉。斫,音ㄓㄨㄛ ˊ,以刀斧砍削。蛤蜊,音ㄍㄜ ˊ ㄌㄧ ˊ,又稱「蚌」,臺語稱「蛤仔」。用長長的繩子把兩顆大石頭給拖走,接著把兩顆石頭砍碎得像是蛤蜊殼一般。
53. 邇來又十載,人情更險巇:邇來,近來。邇,音ㄦ ˇ,近。險巇,險阻、險惡。巇,音ㄒㄧ,危險。又過了十年,社會人心更為險惡。由此句可知前文所描述的械鬥事件是發生在十年之前,經查道光24 年(1844)確實在中部有一起重大漳泉械鬥案件,葫蘆墩街泉人陳結與漳人孫返爭賣菁子角,因細故鬥毆,引發漳泉人相互報復,匪徒乘機焚搶,災業甚至株連嘉義,事見《臺案彙錄己集》(臺北:大通書局,1987)。
54. 得失起雞蟲,殺戮到妻兒:雞蟲,原指冤冤相報,後改變原意,用以比喻無關緊要的細微得失。典出杜甫〈縛雞行〉:「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原指冤冤相報,後改變原意,用以比喻無關緊要的細微得失。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細微得失而爭鬥,卻連妻子兒女都會慘遭殺戮。
55. 發塚拋骸骨,剖腹吞心脾:把墳墓挖開、骸骨拋散出來;把人殺死、肚子剖開、心脾之類的內臟都拿來吃掉。可能有人會懷疑這可能是加油添醋的誇飾筆法描寫,但是在史籍文獻中,卻能有發現類似的記載:道光6 年(1826)李通案(閩粵械鬥)時,客家人巫巧三就將素有嫌隙的泉人朱雄、趙紅二人支解取心,林占梅詩〈癸丑歲暮苦苦行〉記錄了咸豐3 年(1853)竹塹地區的械鬥事件亦曾發生類似的情形。
56. 浮雲淡白日,十里無人窺:無人窺,沒有人來觀看,意指毫無人煙。經歷了慘烈的械鬥之後,此處方圓十里內都沒有居民,只有天空上高掛著浮雲與白日而已。
57. 去歲東螺人,溝洫角雄雌:東螺,即東螺保,包括今彰化縣的二水、田中、田尾、溪洲、埤頭各鄉鎮,亦即彰化平原的西南側,濁水溪北岸一帶。角,爭鬥。雄雌,指勝敗、高下、強弱。發生在咸豐3 年12 月間(1854 年1 月)的東螺保四塊厝莊(今彰化縣田中鄉境內)之械鬥案件,導火線是因為有一泉籍廖姓要挖水溝,漳籍賴姓認為傷害風水,雙方由口角轉成械鬥,幾天之內,牽連了彰化一千多莊,還往北蔓延到豐原、大甲、清水、苑裡、南投,往南延伸到斗南、土庫等地,匪徒結黨焚搶,道途梗塞,甚至連彰化縣城的情勢都危如累卵,後由鎮道府分頭帶兵彈壓,費時數月才將各地情勢穩定下來。
58. 風波平地起,槍礮聲如雷:典故出自劉禹錫〈竹枝詞〉:「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本句言突然發生這起事變,四周戰況激烈,槍炮聲宛如雷鳴。
59. 逃遁或不及,性命飽貙豾:如果來不及逃走的話,性命就要被這些惡如猛獸的敵人殺死了。貙豾,音ㄔㄨ ㄆㄧ,猛獸。各版本都作「豾貙」,由押韻之字推敲應為為「貙豾」之誤。貙,似狸的猛獸。豾,通「狉」,狸屬。
60. 而我六旬叟,奔走筋力羸:六旬,六十歲。羸,音ㄌㄟ ˊ,衰弱。我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雖想逃走,可是雙腳沒什麼力氣。
61. 亦復攜童孫,馳騁效騧驪:馳騁,騎馬奔馳。騧,音ㄍㄨㄚ,黑嘴的黃馬。驪,音ㄌㄧ ˊ,純黑色的馬。騧驪,泛稱馬匹。句謂帶著年幼的孫子四處逃難,疲於奔命。
62. 衣服置畛隰,農具去路岐:畛隰,音ㄓㄣ ˇ ㄒㄧ ˊ,泛指田地。畛,有田埂的舊田。隰,新開墾的田。從家中逃出的時候,慌亂之間,衣物都丟在田裡,農具也散亂在岔路上。
63. 倉卒離鄉井,狼狽依山陲:倉卒,急促匆忙的樣子,又作倉促、倉猝、蒼卒。卒,音ㄘㄨ ˋ,突然,同「猝」。鄉井,故鄉。陲,音ㄔㄨㄟ ˊ,邊緣。倉促之間離開故鄉,非常狼狽的跑到山邊來避難。
64. 渴飲澗中水,饑餐山上葵:葵,葵菜,一種蔬菜名,此泛指野菜。口渴的時候就喝溪澗中的水,肚子餓就摘山上的野菜來吃。
65. 隆冬寒氣裂,妻子服綌絺:隆冬,嚴冬,冬天最冷的一段時期。綌絺,音ㄒㄧ ˋ ㄔ,葛布的通稱,屬夏天的布料,此指夏衣。冬季的寒氣讓我們的肌膚都凍裂了,老婆小孩都只有薄衣可以穿。
66. 中夜仰天臥,颯颯悲風吹:中夜,半夜。臥,睡覺。颯颯,風聲。颯,音ㄙㄚ ˋ,強風猛吹之聲。在三更半夜,全家都睡在野外毫無遮蔽之處,呼呼吹來的冷風讓人感到很悲涼。
67. 起視故閭里,曖曖見竿旗:閭里,鄉里。閭,音ㄌㄩ ˊ,里巷的門,代指鄉里。曖曖,昏暗不明的樣子。曖,音ㄞ ˋ,昏暗。竿旗,清代臺灣民間械鬥時用來辨別敵我、表明立場的旗幟。因為睡不著,所以爬起來遠望故鄉,在昏暗不明之間,只看到有許多旗竿旗幟插在那邊。
68. 涼月照荒野,白骨何纍纍:纍纍,音ㄌㄟ ˊ ㄌㄟ ˊ,繁多的樣子。寒冷的的月色照在荒涼的田野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白骨散佈在上面?
69. 今春干戈息,花草無芳蕤:干戈,盾牌與長戟,代稱戰爭。芳蕤,盛開芬芳的花。蕤,音ㄖㄨㄟ ˊ,泛指草木的花。到了今年春天,戰火才平息,原本此時應該是百花盛開的時節,但是因為受到人們悲哀淒涼的氛圍之影響,連草木都開不出花朵了。
70. 歸來見空壁,膏血猶淋漓:膏血,脂肪與血。淋漓,液體流滴的樣子。回到故鄉只看到空蕩蕩的屋壁,人被殺的時候所濺出的脂肪和鮮血都噴灑在上面。
71. 房屋既蕩盡,竹木無條枝:蕩,毀壞、清除。竹木,臺灣在清領時期的各地民居或聚落,四周往往栽植莿竹或林投作為防衛之用。整個房屋都被毀盡,連屋旁種植的竹子與樹木也都被砍光。
72. 冽彼山下泉,沙淤塞流澌:冽,澄清。流澌,水流。澌,音ㄙ,原指河水解凍時在水面上流動的冰塊。山下清澈的龍目井泉,水流都被沙土淤塞住了。
73. 荷鍤一為鑿,涓滴始漣洏:涓滴,一滴一滴的流。涓,音ㄐㄩㄢ,細流。漣洏,音ㄌㄧㄢ ˊ ㄦˊ,流淚的樣子,此指較大的水流。扛著鏟子去把泉水的出水口鑿開之後,水量才開始由小變大。
74. 君今睹灰燼,慎勿古人嗤:慎勿,表示吩咐告誡的語氣。你今天來這邊只看到戰爭之後的殘蹟灰燼,切莫因此就嘲笑前人的記載。
75. 古人原不詐,先生來則遲:先生,古代對於士人的尊稱,與今日用於一般男子之敬稱不同。先前人們的記載原本就沒有騙人,只是先生您來得太晚了。
76. 我聽此言罷,嗚咽淚雙垂:罷,完畢。我聽完了這段話,忍不住十分悲傷的哭泣,流下兩行淚水。
77. 昔聞漢成帝,北宮流漫瀰:漫瀰,即「瀰漫」,滿溢出來的樣子。古人常以童謠預示社會興衰與政治亂象,漢元帝時流傳著:「井水溢,滅竈煙,灌玉堂,流金門」的童謠,至漢成帝時,北宮裡的果然發生井泉外流的不祥之兆,後來就有王莽篡位之事,事見《漢書• 五行志• 言羞• 詩妖》。
78. 又聞鬱林郡, 涸澤兆癃罷: 鬱林郡, 中國古代的行政區劃, 轄境約今廣西省大部份。兆, 預兆、預告。癃罷, 音ㄌㄨㄥ ˊ ㄆㄧ ˊ,衰弱疲病。傳說鬱林郡有水井,只要井水枯涸就預告著居民生病、荒年到來。事見《元和郡縣圖志• 嶺南道五• 貴州• 鬱林縣》。
79. 由來古靈井,氣數關盛衰:氣數,命運。自古以來有靈性的泉井,其本身命運與國家社會之盛衰有緊密的關連。
80. 此井豈其然,零落人所為:零落,蕭條殘敗。這個龍目井難道也是這樣嗎?作者覺得不然,應該顛倒過來,泉水的衰微反而是受到居民的影響所致。
81. 臺陽古荒服,滄桑無定時:臺陽,即臺灣,因為相對於中國而言,是在陽光充足的南方,又是太陽升起的東方,故稱臺陽。荒服,古稱距離京城最遙遠的邊疆地區。滄桑,即「滄海桑田」,海陸互變無常。臺灣自古就是距離中國統治核心非常遙遠的地區,有時大海變成陸地,陸地也會變成大海,變化無常。
82. 自入版圖後,二百年有奇:自從被清帝國收入版圖之後,已經過了兩百多年。此詩作於咸豐4 年(1854),距離清廷正式將臺灣收入版圖的同治3 年(1864)(施琅在前一年攻滅明鄭東寧王國)已經有210 年。
83. 五方錯雜處,王化所難治:五方,指東、南、西、北、中,泛指各方。王化,天子的教化。臺灣的漢人來自閩粵各地,混雜著居住在這邊,原本就不是個容易教化治理的地方。
84. 太守自廉潔,縣令自仁慈:自,自然、當然,又可解為本是、本來。臺灣知府自然十分廉潔,各地知縣也當然也是非常仁慈。
85. 哀哀爾漳泉,災害實自貽:哀哀,悲傷不已的樣子。貽,音ㄧ ˊ,遺留。你們這些漳人與泉人實在讓人感到很悲哀,這樣慘痛的災禍實在是自己招惹來的。
86. 東家持戈梃,西家列矛鍦:戈,長柄橫刃之武器。梃,長木棍。矛,長柄直刺之兵器。鍦,音ㄕ,短矛。東邊那戶人家拿著戈戟棍棒出來打鬥,西邊這戶人家也不甘示弱的拿出長矛短矛上場。
87. 爾燬我田屋,我奪爾膏脂:燬,音ㄏㄨㄟ ˇ,焚燒、燒毀。膏脂,民膏民脂,人們用血汗換來的財貨。你燒毀我的稻田與房屋,我就搶走你家的財貨。
88. 88.均之一自殺,相去不毫釐:均,皆、都。毫釐,指很短的距離。種種互相報復的行為都與自殺沒有兩樣,彼此相差不到一毫一釐。
89. 我願爾父兄,子弟戒循規:戒,勸誡。循規,按照社會上的規矩禮法來做事。我盼望你們家中的父親與兄長,要時常勸誡子弟們循規蹈矩。
90. 更願爾鄉黨,仁義相切偲:切偲,音ㄑㄧㄝ ˋ ㄙ,即「切切偲偲」,誠懇勸勉的樣子。《論語• 子路》:「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更盼望你們鄉親之間要以仁義精神互相勉勵。
91. 乾坤有剝復,日月有盈虧:乾坤,《易經》中的兩個卦,指天地。剝復,亦為《易經》中的兩個卦,分別是「坤下艮上」與「震下湖潭及其他詩選注 [ 7 2 9 ]坤上」,指衰亡與復興。天地之間有衰亡就有復興,如同太陽會有短暫的日蝕、月亮也會有盈有虧一般。
92. 苟能推心腹,四海皆塤篪:推心腹,推心置腹,真心誠意的待人。塤篪,音ㄒㄩㄣ ㄔ ˊ,亦作「壎箎」,古代的兩種樂器,聲音十分相合,後用以比喻兄弟,《詩經• 小雅• 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如果能夠彼此推心置腹,則四海之內都是兄弟。
93. 百歲永無患,福祿天爾綏:百歲,指很長久的時間。福祿,幸福和官祿,此泛指福氣。綏,音ㄙㄨㄟ,安撫、安定。可以長長久久都沒有災禍,上天也會賜福給你們,讓你們得到安定。
94. 何必憤失所,喋喋相謷訾:喋喋,音ㄉㄧㄝ ˊ ㄉㄧㄝ ˊ,多話的樣子。謷訾,音ㄠ ˊ ㄗ ˇ,詆毀、咒罵。何必對先前的流離失所感到氣憤而喋喋不休的不斷咒罵?
95. 我志托山水,我心念瘡痍:瘡痍,音ㄔㄨㄤ ㄧ ˊ,創傷、傷痕,引申指人民的困苦。我的志向雖然寄託在山水之間,但是我的心思都掛念著民間疾苦。
96. 先憂而後樂,此語本吾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本來就值得我們師法。典故出自范仲淹〈岳陽樓記〉。
97. 區區一井間,何足繫安危:區區,微小的樣子。繫,牽連、關聯。只是小小的一個泉井,哪裡有辦法牽繫著整個社會的安危呢?
98. 所嗟填壑者,十稔兩流離:嗟,音ㄐㄧㄝ,嘆息。填壑,即「填溝壑」,將屍體填入溪谷或山溝之中,指死亡。壑,音ㄏㄨㄛ ˋ,坑谷。讓人哀嘆的是那些械鬥中死亡的人們,還有十年內就歷經兩次流離失所的居民。
99. 悲憫恐無益,慷慨發歌詩:只是心中悲憐哀憫的話,恐怕沒辦法幫上忙,不如把心中慷慨激昂的感觸抒發為詩歌。
100. 寄語采風者,陳之賢有司:采風,蒐集民間歌謠、紀錄民間風俗。陳,陳列、進呈。有司,官員,職有專司,故稱。請轉告那些官府派出來蒐集民間歌謠的人,把我這首詩作進呈給賢能的官員。
【延伸閱讀】
1. 曾作霖〈龍井觀泉〉,《全臺詩》第肆冊。
2. 陳書〈龍井觀泉〉,《全臺詩》第肆冊。
3. 陳玉衡〈龍井觀泉〉,《全臺詩》第肆冊。
(顧敏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