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溪歌
樂府新翻歌獨漉1，不畏水深畏泥濁。
水挾泥行萬萬斛，突出洲心齧山足2。
車陷鍼難3掀以出，舟膠昭豈征能復4。
縱解凌波襪亦塵5，況嗟鄭婢泥中辱6。
一斗之水泥六升，淫潦7夏降洪流騰。
行人坐守估客8嘆，篙師9百呼不一應。
南風獵獵10戰蘆葦，夜半飛燐11嘯溪鬼。
蟠泥龍起噴黑水12，劫灰疑出昆池底13。
連山14觸斷牛現口15，餘派囟成虎履尾16。
北盈南涸流互歧，東乾西溢行復疑17。
群賢厄恐馬驛續18，一笑事敢龍圖期19。
鵲巢不過溪南樹20，竹屋瞰溪留客住21。
泊舟更唱〈箜篌引〉，瀟瀟暮雨〈公無渡〉22。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收入《柏莊詩草》。濁水溪發源合歡山與合歡東峰間鞍部，挾帶眾支流之水，浩浩蕩蕩，穿山越嶺，向西奔騰，計流經南投、彰化、雲林等縣，流路約186 公里，為臺灣第一大溪流。由於上游地質屬鬆碎的黑色板岩，加上沿流山脈走向不一，河流蜿蜒前進，曲流發達，所挾帶淤泥特別多，四季混濁，故以之為名。由於河水沖刷力強，沿途輸砂，形成濁水溪沖積扇，往西作扇骨狀分歧成西螺溪、舊濁水溪（亦名東螺溪）、新虎尾溪、北港溪等四支。據傳濁水溪溪水若澄清，必有重大事故發生；而南投地區自古亦有刮焚風（火燒風）溪水即高漲之說。本詩開首表明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將李白〈獨漉篇〉重譜新詞，賦予新意。李白寫〈獨漉篇〉意有所指，借滔滔流水，引出英雄失路，報國無門的鬱勃之氣。丘逢甲在此以一土生土長的臺灣人，記錄他眼前的自然山川，濁水溪不僅深可沒人，其間挾帶的泥砂量更是驚人，每逢夏天遇大水時，洪水滾滾，往來行旅往往望河興嘆。又河床全係流沙，一遇洪水，則水道變遷不定，堤防時遭沖毀，險象萬狀，這些都一再令詩人感嘆濁水溪的驚險。全詩辭采斑斕，鏤文雕龍，構思精巧，典故深奧，卻又能夠和實際的景緻配合無間，一語雙關，餘韻無窮。
【作者】
丘逢甲（1864-1912）。見〈大甲溪歌并引〉。
【注釋】
1. 樂府新翻歌獨漉：「獨漉」，晉拂舞歌辭。《南齊書• 樂志》作「獨祿」。唐李白有〈獨漉篇〉。全句謂仿李白的樂府歌謠〈獨漉篇〉，來描寫濁水溪。
2. 齧山足：齧，侵蝕。
3. 車陷鍼難掀以出：鍼，即鍼尹固，據《左傳．定公四年》載，春秋時楚師伐吳，鍼尹固與王同舟。王使執火把繫象尾奔赴吳師，因而驚退吳師。此句謂一但車陷濁溪水，即便有鍼尹固之智，也難以應付。
4. 舟膠昭豈征能復：此處用《史記• 周本紀》注引《帝王世紀》之典故，指有人將膠船進獻昭王，尚未渡河，即中流船碎，昭王喪命。此處喻濁水溪險惡，船舟渡河時往往遭湍急水流沖激，粉身碎骨。
5. 凌波襪亦塵：此處用曹子建〈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之典，謂即使有如凌波仙子般步履輕盈，也將泥濘滿身。
6. 鄭婢泥中辱：典出《世說新語．文學第四》，原謂「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須臾，復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文中兩婢問答「胡為乎泥中」出自《詩經．邶風．式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出自《詩經．邶風．柏舟》，全句謂縱使才如鄭婢也難脫汙泥之辱。
7. 淫潦：久雨成災。
8. 估客：販貨行商。
9. 篙師：撐船的人。
10. 獵獵：強勁的風聲。
11. 飛燐：即燐火，夜間野外常見忽隱忽現的青色火燄，俗稱鬼火。此句謂半夜更有鬼火忽隱忽現，像是有溪中的冤魂在長嘯哀鳴。
12. 蟠泥龍起噴黑水：蟠，盤伏，屈曲，如盤曲的龍。句謂溪流滾滾，隱隱然如有一蜿蜒的黑色巨龍，噴薄欲出。
13. 劫灰疑出昆池底：典出《三輔黃圖．池沼》，漢武帝鑿昆明池，挖出黑土，問東方朔，東方朔說西域胡人知道。後問西域高僧法蘭，法蘭說世界將盡時劫火洞燒所遺的餘灰。此處云濁水溪如昆明池挖出的劫火餘灰。
14. 連山：據《周易正義》卷首引鄭玄說，《連山》以艮為首卦，艮之卦象為山，兩艮相重，山山相連，故名為「連山」。此係以《連山》易之卦象喻山勢之連綿不絕。
15. 觸斷牛現口：《周易．說卦傳》云：「坤為牛，兌為口，兌下坤上為臨卦。卦辭云：「元亨利貞，至於八月有凶。」此喻濁水溪夏季往往有洪流之凶險。又據《彰化縣志．封域志》：「東螺溪（今之濁水溪），分自虎尾之牛相觸。」故「牛現口」也可以指「牛相觸」，即今濁水溪北岸的鼻仔頭山與南岸觸口坪頂山，兩山隔溪相對，宛如雙牛奮角相觸。
16. 餘派囟成虎履尾：「派」，指分流。囟，音ㄒㄧㄣ ˋ，《說文》：「頭會腦蓋也」，即囟門，嬰兒頭頂骨未合縫的地方。虎履尾，即隨虎尾之後，比喻處於險境，典出《周易．履卦》：「履虎尾，不咥人，亨。」此處一語雙關，指濁水溪下游的支流虎尾溪，全句謂支水匯流而成凶險的虎尾溪。
17. 北盈南涸流互歧，東乾西溢行復疑：「北盈南涸」、「東乾西溢」，都是指分流眾多，河道多變，帶來極大的危險。
18. 馬驛續：指唐玄宗逃難，御林軍於馬嵬坡停頓不前的事蹟。
19. 龍圖期：龍圖，指河圖。據《周易．繫辭傳》：「河出圖，洛出書」，皆天降之祥瑞。此與俗云濁水溪清，天下太平，語義雙關。
20. 鵲巢不過溪南樹：溪面十分寬廣，鵲鳥飛不過濁水溪。
21. 竹屋瞰溪留客住：「瞰」，俯瞰。由於溪面寬廣，欲渡河的人站在溪旁的竹屋遠望，期待風平浪靜，平安渡河。
22. 泊舟更唱〈箜篌引〉，瀟瀟暮雨〈公無渡〉：「箜篌」，原為樂器名，似瑟而小，七弦，用撥彈之。〈箜篌引〉，漢曲，為相和歌辭，也叫〈公無渡河〉。典出晉崔豹《古今注》，原為朝鮮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故事敘述一白頭狂夫，披髮提壺要渡河，其妻呼喊不及，不慎墮河水而死，該狂夫援箜篌而鼓之，作〈公無渡河〉歌，聲音悽愴。曲終，也投河而死。
【延伸閱讀】
1. 周定山〈濁水溪鐵線橋〉，《一吼居詩存．第四集．辛巳（1941）稿》。
2. 林朝崧〈濁水溪〉三首，《無悶草堂詩存》。
3. 陳肇興〈六月十八日大戰濁水擒賊帥一名斬首百級〉，《陶村詩稿》。
（余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