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生六十年1,於世無少益2。中年曾奮發,蚊負空努力3。韜晦4及今茲,終日惟飽食。不才反自全,自喻以樗櫟5。憶自墜地初,家門多淑德。頭角頗崢嶸6,丰姿亦岐嶷7。親朋殷屬望,鵬程謂無極。十五方志學,輿圖忽改色8。扁舟航海行,風雲告急迫。伯母及諸姊,幼弟亦在側。暫居晉江城9,聊以避不測。思親時望雲,悲來不能抑。買棹10復歸來,甘旨侍朝夕11。擾攘始漸平,載戢干戈役。地方行新政,舊習頻改易。人才雖登用,庶務多未識。其時纔弱冠12,勉盡桑梓責13。冠履常倒置14,詩書雜簿籍15。新犢耕荒園16,駑馬騁沙磧17。終非能適任,六年解轅軛18。施政每偏重,不脫愚民策。交通與水利,誰說非利澤。教育則何如,故步如疇昔。民權重自由,言論加壓逼。未甘久雌伏,一奮沖霄翮19。糾合諸同志,上書請變革。臺灣宜自治,議會應採擇。帝京冒風雪,歷訪官紳宅。力說重民意,猜疑未能釋。或憫其愚蒙,或視為叛逆。成敗一任天,犧牲何足惜。奔走二十年,此心徒自赤。問君何所得,所得雙鬢白。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參拾參冊。又見《臺灣新民報》,「心聲」欄,1940年10月9日,第六版、《風月報》第一百二十一期,「詩壇」欄,1941年1月1日、黃洪炎《瀛海詩集》等。林獻堂六十歲時,為昭和15年(1940)。當時臺灣人正遇到日本開始以皇民化來同化臺灣人,鼓勵臺灣人改日本姓名等政策施行的年代。此時距離他提倡「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的大正10年(1921),已經過了二十年。對於日本殖民政府仍加強對臺灣人的箝制的政治情況,林獻堂有感而發,撰寫此詩。
林獻堂此作,將其大半生的事蹟,用詩的形式來陳述其回憶。從小十五歲立志向學時,遇到臺灣割讓給日本,並回到泉州(晉江)。當臺灣戰火平息之後,始返臺,並加入櫟社,為臺灣當時社會受人敬仰的知識份子。與梁啟超見面後,走非武裝的方式來爭取臺灣民眾的參政權,以圖自治,期間興學、演講,從事社會運動等。林獻堂於皇民化期間,即使受到統治者要求更改日本姓名的壓力,仍然不改其志,戮力地實踐內心的抗爭。整首詩表達了台灣先賢為台灣前途努力的心路歷程。
【作者】
林獻堂(1881-1956),名朝琛,諱大椿,字獻堂,號灌園,霧峰林氏子孫。為舉人林文欽長子。自小好詩文,喜讀中外譯書,吸收新知。明治43年(1910)加入「櫟社」。後曾任霧峰區長、彰化銀行監察人、臺中廳參事、臺灣製麻株式會社取締役社長等職。爾後致力推動臺灣民族自覺,被推為新民會會長、臺灣文化協會總理、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領袖。戰後歷任臺灣省參議會議員、彰化銀行董事長、臺灣省政府委員、臺灣省通誌館館長、臺灣省文獻會主任委員等職。歷經二二八事件後,林獻堂曾出現在國府的黑名單之後,被視為「漢奸」,使林氏相當感嘆。民國38年(1949)9月,以治療頭眩為由離臺赴日,辭謝在臺所有職務,避居日本。期間有相當多的詩作,現存漢詩多成於此時。民國45年(1956),逝世於日本東京寓所,享年七十六歲。
【注釋】
1. 虛生六十年:此時為昭和15年(1940),林獻堂六十歲。
2. 於世無少益:少益,稍微增加。此句為為人世間沒有增加一些幫助。此為自謙之詞。
3. 蚊負空努力:典出《莊子‧應帝王》,比喻力小任重。此句指林獻堂認為自己力量小責任大,因此辜負臺灣民眾的期許。
4. 韜晦:韜晦,隱藏才能,不使外露。
5. 樗櫟:樗、櫟均為粗劣的木頭,大而無用。典出《莊子‧人間世》,後以樗櫟比喻無用的人。
6. 頭角頗崢嶸:崢嶸,顯露、傑出的樣子。頭角崢嶸形容才華洋溢,能力出眾的年輕人。
7. 丰姿亦岐嶷:丰姿,音ㄈㄥㄗ,美好的姿容。岐嶷,音ㄑㄧˊㄋㄧˋ,形容小孩才智出眾、聰明特異。指林獻堂小時長的俊美聰穎。
8. 輿圖忽改色:指1895年臺灣割讓給日本之事。
9. 晉江城:晉江,又稱刺桐、瑞桐、泉安,位於福建泉州,為海上絲路的重要城市,也為泉州三邑之一(另外兩邑為南安、惠安)。
10. 買棹:棹,音ㄓㄠˋ,買棹,雇船。
11. 甘旨侍朝夕:甘旨,指奉養雙親的食物,又代稱為對雙親的奉養。此句指回臺後朝夕奉養雙親。
12. 弱冠:古代男子年滿二十歲加冠,稱為「弱冠」。
13. 勉盡桑梓責:桑樹和梓樹。古時住宅旁常栽種桑樹以養蠶,種梓樹以製作器具,後借指故鄉家園。此句為勉強盡到為家鄉貢獻己力。
14. 冠履常倒置:比喻上下顛倒,尊卑不分。
15. 詩書雜簿籍:指經世治民的儒家經典夾雜著戶籍本、帳簿等處理俗務之冊。
16. 新犢耕荒園:技術不熟練的牛來耕耘荒廢的園地。比喻能力不夠。
17. 駑馬騁沙磧:不善於跑步的馬來奔走沙石的道路。比喻經驗不足。
18. 解轅軛:轅軛,音ㄩㄢˊㄜˋ,古代車輛駕馭牲口的直木與套在其脖子上的曲木。解轅軛,指解下責任。
19. 一奮沖霄翮:一奮,一振。沖霄,指沖上雲霄。翮,音ㄏㄜˊ,翅膀。此句指振奮沖上雲霄的翅膀,指壯志凌雲的心態。
【延伸閱讀】
1. 林獻堂〈感懷〉,《全臺詩》第參拾參冊。
2. 林獻堂〈除夕感懷〉,《全臺詩》第參拾參冊。
3. 林獻堂〈二二八事變感懷〉,《全臺詩》第參拾參冊。
(王嘉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