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圍修竹如環堵1,道人喜作潛園主。花石林泉怡我情,排闥2群峰青可睹。清聞亭外水迴縈,繞屋梅花數十樹。樹樹橫斜徑欲迷,宛轉通幽入廊廡。數笏嶙峋石犬人3,蘚苔斑剝如龍虎。迴欄坐凭絕纖塵,花外泉鳴若春雨。石鼎4香浮琴靜張,片片飛花落無數。逸韻悠悠三疊5成,白鶴一雙旋起舞。道人顧之倍翛然6,法曲洞天重按譜7。復汲寒泉煮露芽8,枝頭碗面香吞吐。此時俗慮盡驅除,步向花間揮玉麈9。奚奴攤下青氍毹10,安排文具依花塢11。自然意到筆亦隨,風格無論今與古。近來作詩多長句,微笑拈花師李杜12。何必庾嶺與羅浮13,重洋遠涉空勞苦。當時約齊玉照堂14,富貴驕人奚足取。若論所稱廿六宜15,逋仙較勝張功甫16。人生有此自可樂,花時璀璨同瑤圃17。吟罷中天月正佳,霜鐘斷續和遙浦18。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柒冊。此詩寫於咸豐8年(1858),林占梅在潛園浣霞池邊闢一梅塢,並寫此詩為七言古詩以抒心緒。此詩計十九聯,約可分為三段。首段五聯寫潛園梅塢的佈置。首聯寫潛園四圍為修竹所圍繞,空間雖如環堵般的狹小,但道人樂意當潛園的主人。二聯寫園林的設計,先是花石林泉的人工精巧設置,再則推門可引借青翠的群峰入目,將人造與自然巧妙結合,以達計成《園冶》所言「雖由人作,宛自天成」的境界。三聯將迴流的水與繞屋的梅相結合,似可聽聞迴流的水聲,更可嗅到梅林的清香。四聯先寫走入橫斜的梅樹自然形成的似有若無的蹊徑,令人彷彿進入迷途;再寫由人工所造的宛轉曲徑廊廡,則可通往幽境。將自然的橫斜蹊徑與人為宛轉廊廡,做巧妙的搭配。五聯先寫園中聳立數顆有如持笏石官人的奇聳峭石;再寫遍地的青苔斑剝,呈現龍虎般的斑紋,亦是人造與天成的共同傑作。
二段九聯寫行樂生活。前四聯訴諸聽覺的享受,先寫坐在絕塵的迴欄,聽聞有如春雨般的花外泉鳴聲。再則是石鼎茶香、古琴已靜靜擺設好,梅花片片飛落。三聯寫古琴逸韻悠悠,演奏著三疊琴曲,一雙白鶴隨之翩然起舞。四聯在悠然自得的情境下,道人彈奏一曲道家著名的琴曲〈法曲洞天〉。五聯訴諸於嗅覺與味覺,香汲取寒泉烹煮名貴露芽茶,枝頭梅花的淡香與茶碗中清香,一起吞吐入口。六聯寫步入梅花林間揮動玉麈,將所有的俗慮盡除。後三聯寫揮毫作詩。七聯先交代奴僕將青色的毛毯鋪下,將文房四寶擺設在花塢之中。八聯寫詩風不論今與股,意之所道,筆亦隨之。九聯則謂近來寫詩多用長句,主要是因為從李白、杜甫詩中得到啟發。
三段五聯論古今梅塢之樂。首聯言梅花的品種,何須一定要產自大庾嶺的品種,甚自出自羅浮仙境;何苦遠渡重洋,勞苦傷財,去覓尋名品。二聯則引張功甫當年在其玉照堂,約集各界品梅高手,品評梅花之高下,這種以富貴堆疊出來的品味何足取?三聯則比較在西湖孤山幽隱,梅子鶴子的林和靖,與在玉照堂提出梅花有廿六宜的張功甫,認為前者應該勝於後者。四聯則言應珍惜眼前所有,在梅花璀璨開放時,就宛如仙境的園圃。五聯則言當長詩吟詠結束時,正當月亮當空;鐘聲斷續的敲響,聲音傳到遙遠的水岸,與水聲相應和。
【作者】
林占梅(1821-1868),字雪村,號鶴山。祖籍福建泉州同安,生於淡水廳治(今新竹市),出身當地首富之家。透過捐納方式取得貢生身份後,又屢次以捐防與協助官兵平亂而獲得官銜,累官浙江道加鹽運使銜與布政使銜。後與姻親竹塹鄭氏家族因故互控,憂勞成疾,自殺身亡,得年四十七。他詩書畫兼擅,更精通琴藝,親自營造的園林美輪美奐,名為「潛園」,曾與詩友們組「潛園吟社」,並有《潛園唱和集》之編輯。林占梅詩集名為《潛園琴餘草》,數量近兩千首,曾驤稱其詩「於中晚宋人為近,於遊覽寫懷為長」,黃維漢則云「其詞筆之清新,風采之俊逸,殆合開府(按:庾信)、參軍(按:鮑照)為一手」,日人尾崎秀真也讚譽說「林占梅といふ人は全く天才的詩人でありました」(林占梅全然是個天才型的詩人),藝術成就廣受肯定。
【注釋】
1. 環堵:四周環著每面一方丈的土牆。形容狹小、簡陋的居室。
2. 排闥:闥,音ㄊㄚ ˋ。推開門。
3. 數笏嶙峋石犬人:笏,音ㄏㄨ ˋ,古代大臣上朝拿著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製成,上面可以記事。嶙峋,音ㄌㄧㄣ ˊ,山石奇兀聳峭的樣子。犬人,《周禮》官名。《周禮• 秋官•犬人》:「犬人掌犬牲……凡相犬牽犬者屬焉,掌其政治。」此謂園中聳立著數顆奇兀聳峭的奇石,有如數位持笏的石官人。
4. 石鼎:陶制的烹茶用具。
5. 三疊:古奏曲之法,至某句乃反復再三,稱三疊。
6. 翛然:翛,音ㄒㄧㄠ。無拘無束的樣子。
7. 法曲洞天重按譜:法曲洞天,作者註:「琴曲名。」
8. 露芽:亦作「露牙」,茶名。唐• 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風俗貴茶,茶之名品益眾……福州有方山之露牙。」宋• 梅堯臣〈和答宣城張主簿遺鴉山茶次其韻〉:「纖嫩如雀舌,煎烹比露芽。」
9. 玉麈:玉柄麈尾。東晉士大夫清談時常執之。宋姜夔〈湘月〉:「玉麈談玄,嘆坐客、多少風流名勝。」
10. 奚奴攤下青氍毹:奴僕。唐李商隱〈李賀小傳〉:「恆從小奚奴,騎距驉,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宋陸游〈觀花〉:「暮歸奚奴負錦囊,路人爭看放翁狂。」氍毹,音ㄑㄩ ˊ ㄩ ˊ,毛織的地毯。此謂奴僕攤鋪青色的毛毯。
11. 花塢:四周築土為障的種花場。
12. 微笑拈花師李杜:微笑拈花,語出《五燈會元》,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說法,手持鮮花示眾,然眾人皆面無表情、不解禪意,只有維摩訶迦葉面露笑容,世尊遂將心法傳於迦葉。後比喻以心傳心、參悟禪理的樣子。李杜,指唐詩人李白、杜甫。
13. 何必庾嶺與羅浮:庾嶺,是指大庾嶺,其跨廣東江西兩省界,上有梅三千餘株,相傳為唐張九齡開徑時所植。而關於大庾嶺植梅之典故另有一傳說,據《倦遊錄》載:「大庾嶺上佛寺,有婦人題云:妾幼年侍父任英州司寇,以大庾有梅嶺之名,因植梅三十株於道右,題詩於壁。今隨夫之任端溪,復至此寺,前詩已污漫矣,因再書之云:輟俸買將三十本,清香留與雪中開。好事者,後遂植梅夾道。」羅浮」之典,據《龍城錄》載:「隋開皇中,趙師雄遊羅浮,日暮,於林間酒肆旁舍,見美人淡妝素服出迎。師雄與語,言極清麗,芳香襲人。與之叩酒家共飲,一綠衣童子歌於側。師雄醉臥,久之,東方既白,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此羅浮被喻梅花仙子所在之處。
14. 玉照堂:張功甫所築之梅圃。據《群芳譜》載:「張功甫圃中植梅,築堂,名曰玉照。」
15. 廿六宜:是張功甫《玉照堂梅品》所列之梅花宜稱二十六條:(1)淡雲、(2)曉日、(3)薄寒、(4)細雨、(5)輕煙、(6)佳月、(7)夕陽、(8)微雪、(9)晚霞、(10)珍禽、(11)孤鶴、(12)清溪、(13)小橋、(14)竹邊、(15)松下、(16)明窗、(17)疏籬、(18)蒼崖、(19)綠苔、(20)銅瓶、(21)紙帳、(22)林間吹笛、(23)膝下橫琴、(24)石坪下棋、(25)掃雪烹茶、(26)美人淡妝簪戴。
16. 逋仙較勝張功甫: 逋仙, 是指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張功甫(1153-1212),名鎡,字功甫,號約齋,與楊萬里交情頗深,楊萬里是南宋著名詩人,同時也是擅長賞梅吟梅的詠梅詩人。二人一為詠梅高手,一為品梅專家,二人的深厚友誼恐怕與南宋興盛的梅花文化的耳滿目染不無關係。著有《玉照堂梅品》。
17. 瑤圃:仙人所居住的地方。
18. 霜鐘斷續和遙浦:霜鐘,鐘聲。浦,河岸水邊。此謂鐘聲斷續的敲響,聲音傳到遙遠的水岸,與水聲相應和。
【延伸閱讀】
1. 林占梅〈題梅花書屋壁間〉
(徐慧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