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盤三尺誰所斲?厥製不雕復不琢1。
老髯好事作盤銘,銘字中央周四角2。
刳木為舟長尺咫,黑白二文皆罔已3。
土簋土鉶今始見,混沌胚胎拙無比4。
老髯摩挲為余語:「南溟之南蕃所處5。
火燒嶼與紅頭嶼,有如東西列兩序6。
火燒嶼有漢人至,舶來載得漳泉器7。
紅嶼諸夷盡閉關,漢人不入昆明地8。
葡萄酒,淡芭菰,大瀛海人以為娛,口腹同嗜彼獨無9。
戰爭揖讓何多事?結繩制字胡為乎10 ?
寄譯象鞮無所用,指天捫腹聲烏烏11。」
我聞有虞制器始用漆,日本漆師稱第一12。
舟楫之用濟不通,火輪奇妙逾神工13。
汝定哥窰紛制作,洋甕彩畫黃金錯14。
金車玉輅本椎輪,茹毛得飽思猩脣15。
玉杯象箸莫太息,卻嘆先為火化人16。
髯乎髯乎,勿言紅嶼器樸拙,太樸不完生詭譎17。
弧矢收威震礮車,九州四海皆流血18。
何如此物尚同古人意,規矩高曾良不啻19。
返本復始當有時,願君保此勿輕棄20。
【題解】
本詩為雜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拾貳冊。連橫《臺灣詩薈》收錄時,遺漏題目中的「戲示草場髯翁」,吳幅員《臺灣詩鈔》與《全臺詩》第拾貳冊亦然。紅頭嶼今稱蘭嶼,世居當地的民族是達悟族(Tao),手工藝製品十分知名。草場髯翁即草場謹三郎(くさば きんざぶろう,1858-1933),號金臺、髯翁,生於肥前小城郡(今加賀縣),東京外國語學校(今東京外國語大學)畢業,來臺擔任總督府通譯官,曾參加玉山吟社。作者觀賞他蒐集的蘭嶼木盤、木船與泥碗(盌即「碗」之異體),特別寫下這首詩作,對於渾樸古拙的藝術風格表達推崇與讚揚之意。
【作者】
梁成柟(1851-1901 ?),字子嘉,號鈍庵,清廣東三水諸生。乙未割臺前居住臺灣十餘載,曾任林朝棟軍隊書記,並入巡撫劉銘傳幕下,掌理開山撫番事宜。光緒12 年(1886)撫墾東勢角(今東勢)、罩蘭(今卓蘭)一帶,走訪當地番社,並娶番女,隔年,安撫萬社番民,並有意開發卓蘭一帶。乙未割臺時,委署彰化縣令,日軍至則西渡內陸,日治時再度來臺,寓居霧峰林家。後在臺灣無法發揮所長,遂離臺赴香港,最後客死香江。梁成柟因執行劉銘傳開山撫番政策,實地深入中部山區,詩中對清末中部山區形勢、風俗多所描寫,可視為寫實采風的記錄作品。
【注釋】
1. 木盤三尺誰所斲?厥製不雕復不琢:這個直徑二尺的木盤是誰做出來的呢?外型既沒有雕刻又沒有磨平。當時一尺約今30 公分。斲,音ㄓㄨㄛ ˊ,砍削。厥,其,連橫《臺灣詩薈》以降各版本皆作「其」(連橫頗有改動他人作品之習慣),據原刊本校改。琢,琢磨。
2. 老髯好事作盤銘,銘字中央周四角:草場髯翁還特別在這個盤子上面刻字,就刻在中央以及四個角落。好事,愛好某種事物。盤銘,古代刻在盥洗盤器上的勸戒文辭。《禮記• 大學》:「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3. 刳木為舟長尺咫,黑白二文皆罔已:剖鑿木頭做成船隻,長度大概有一尺左右,黑白兩色的花紋在船隻邊緣環繞一圈。刳,剖開並鑿空。《易經• 繫辭下》:「刳木為舟,剡木為楫」。尺咫,一般作「咫尺」,一尺左右。咫,音ㄓ ˇ,八寸。文,通「紋」。罔已,不盡,左思〈蜀都賦〉:「若乃卓犖奇譎,倜儻罔已。」此指迴環周繞。「皆罔已」於《臺灣日日新報》作「背网已」,《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作「皆兩已」,殆皆有誤,今改。
4. 土簋土鉶今始見,混沌胚胎拙無比:我第一次看到這種用陶土捏塑的碗,形體非常樸拙。簋,音ㄍㄨㄟ ˇ,古代祭祀時盛黍稷的圓形器皿。鉶,音ㄒㄧㄥ ˊ,古代盛羹的小鼎,兩耳三足,有蓋,也時常作為祭器。「鉶」與「今」在《臺灣詩薈》以降各版本皆誤作「型」與「分」,據原刊校改。混沌,同「渾沌」,上古天地未分之前的模糊團的樣態,此形容古拙渾樸。胚胎,指原初的形體。
5. 老髯摩挲為余語,南溟之南蕃所處:草場髯翁輕撫著這些文物,向我說起,南方海上有個蕃人居住的地方。摩挲,撫摸。溟,音ㄇㄧㄥ ˊ,海。「為余」與「蕃」於《臺灣詩薈》以降各版本皆作「向予」與「番」,據原刊本校改。
6. 火燒嶼與紅頭嶼,有如東西列兩序:那邊的島嶼名為火燒嶼與紅頭嶼,並列在海上,如同廳堂的東西牆。火燒嶼,又稱火燒島,今稱綠島。「紅頭嶼」於原刊誤作「江頭嶼」,《臺灣詩薈》轉載時已予改正。序,廳堂的東西牆。
7. 火燒嶼有漢人至,舶來載得漳泉器:火燒嶼上有漢人定居,航行來臺的船隻上放的都是福佬人慣用的器物。舶,大船。「載得」於《臺灣詩薈》以降各版本皆作「或載」,據原刊本校改。漳泉,福建的漳州府與泉州府,臺灣福佬人大部分來自這兩個地方。
8. 紅嶼諸夷盡閉關,漢人不入昆明地:紅頭嶼上面的原住民與外界隔絕,不與漢人來往,好像古代的昆明一樣。「紅嶼」於原刊誤作「江嶼」,《臺灣詩薈》轉載時已有改正。夷,中國古代對於非漢族的稱呼。昆明,今中國雲南省昆明市,古為滇國,到漢朝時才被侵略併吞。「盡」在《臺灣詩薈》以降各版本皆作「但」,據原刊本校改。
9. 葡萄酒,淡芭菰,大瀛海人以為娛,口腹同嗜彼獨無:美酒與香菸都是臺灣漢人日常之所好,這個島上的居民卻一點也不喜歡。葡萄酒,泛指酒類。淡芭菰,菸草,西班牙語Tobacco 之音譯。大瀛海人,海島之人,指臺灣的漢人。瀛海,大海。「大瀛海人」於《臺灣詩薈》以降各版本皆作「大瀛人」,據原刊本校改。口腹同嗜,飲食的嗜好相同,典出《孟子• 盡心下》:「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
10. 戰爭揖讓何多事?結繩制字胡為乎:何須用戰爭或禮讓來轉移政權?結繩紀事或創造文字又是為了什麼?「戰爭」於《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作「干戈」,據原刊本校改。揖讓,禮讓,與戰爭對稱。制,創造。胡,何。此二句形容文明世界的各種政治制度或生活模式對於紅頭嶼人來說都是多餘的。
11. 寄譯象鞮無所用,指天捫腹聲烏烏:也不需要翻譯人員,只要比手劃腳的發出叫聲,別人就懂得他們的意思。寄譯象鞮,指翻譯,典出《禮記• 王制》:「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捫,摸。烏烏,歌呼聲。「無所用」與「烏烏」於《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作「皆不用」與「嗚嗚」,據原刊本校改。
12. 我聞有虞制器始用漆,日本漆師稱第一:我曾聽說古代虞舜才發明漆器之製作,日本漆器的水準更是全球第一。有虞,即中國古代的帝王舜,因建國於虞,故又稱為「虞舜」或「有虞氏」。
13. 舟楫之用濟不通,火輪奇妙逾神工:原本傳統的船隻無法到達的地方,奇妙的蒸汽輪船都能開到。舟楫,船隻。楫,音ㄐㄧ ˊ,船槳。濟,過河。火輪,火輪船,即蒸汽輪船之舊稱。逾,超越。神工,形容不可思議的工藝技術。
14. 汝定哥窰紛制作,洋甕彩畫黃金錯:像宋瓷那般精美的西洋甕瓶,現在紛紛製造出來,表面不僅有彩色的圖畫,還加上金色的花紋。汝定哥窰,指汝窯、定窯、哥窯,皆為宋代生產精美瓷器的瓷窯。「哥」於原刊本誤作「奇」,《臺灣詩薈》已予改正。窰,即「窯」之異體。制作,同製作。錯,混雜。「窰」與「洋甕彩畫」於《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作「窯」與「洋瓷縷采」,據原刊本校改。
15. 金車玉輅本椎輪,茹毛得飽思猩脣:裝飾華美的車子由簡陋的樣式發展而來,原本茹毛飲血就能吃得飽的,現在都在追求非常珍貴的食物。金車玉輅,用金玉裝飾的車子。輅,音ㄌㄨ ˋ,車前的橫木。椎輪,沒有輪幅的木板車輪。茹毛,連毛帶肉的生吃動物的肉。茹,吃。猩脣,猩猩的嘴唇,中國古代珍貴的食材,被列為「八珍」之一。脣,通唇,《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作「唇」,據原刊本校改。
16. 玉杯象箸莫太息,卻嘆先為火化人:看到人們使用的器物越來越奢華,無須感嘆,因為最初從生食進步為熟食的老祖先,在文明演化進程中所踏出的第一步時,就該嘆息了。象箸,用象牙雕成的筷子。太息,嘆息。典出《史記• 宋微子世家》:「紂始為象箸,箕子歎曰:『彼為象箸,必為玉桮;為桮,則必思遠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卻嘆」於原刊本作「郤嘆」,《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則作「卻向」,茲予以校正。火化,用火把食物煮熟,典出《禮記• 禮運》:「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
17. 髯乎髯乎,勿言紅嶼器樸拙,太樸不完生詭譎:髯翁啊髯翁,不要說這些器物太過樸拙,就是因為當初沒有好好保持完全的樸拙,才會演變出後來的心機詭詐。《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作「髯乎莫笑紅嶼器朴拙,太朴不完生詭譎」,據原刊本校改。
18. 弧矢收威震礮車,九州四海皆流血:弓箭的威力不如往昔,這是因為現在都改用大砲了,但是卻也使得整個中國以及其他世界各國都生靈塗炭。弧矢,弓箭。弧,木弓。礮車,裝置大砲的車子。礮,通砲,《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作「砲」,據原刊本校改。九州,中國古代主要分為九個州,故以之作為中國之代稱。
19. 何如此物尚同古人意,規矩高曾良不啻:哪像這些物品保留了遠古時期樸拙的風味,簡直就像完全依循著祖先制訂的樣式。「此物尚同」於《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皆作「民物尚得」,據原刊本校改。規矩高曾,遵行高曾祖流傳下來的法則,典出班固〈西都賦〉:「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規矩,粲乎隱隱各得其所。」良,確實、果然。不啻,如同。
20. 返本復始當有時,願君保此勿輕棄:有朝一日人們一定會返璞歸真,盼望你好好保存這些文物,不要輕易的丟棄。「返」與「保」於《臺灣詩薈》以降諸版本皆作「反」與「寶」,據原刊本校改。
【延伸閱讀】
1. 日下峰蓮〈送人之紅頭嶼〉,《臺灣日日新報》,1897 年3 月
16 日,第3 版。
2. 黑江松塢〈送佐野成田諸君之紅頭嶼〉,《臺灣日日新報》,
1897 年3 月16 日,第3 版。
(顧敏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