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港口放洋望海上諸嶼尋臺山來脈處放歌
鼓山如龍忽昂首，兜之不住復東走1。
走到滄海路已窮，翻身跳入馮夷宮2。
之而鱗爪藏不得，散作海上青芙蓉3。
我從崱屴來，買棹歸鄉里4。
少焉海潮生，百夫聲齊起5。
掀碇轉柁飛如龍，倏時已過山千重6。
回頭卻顧船來處，天半屹立千高峰7。
鸞鳳翱翔以下瞰，龍虎巃嵷而上衝8。
黃牛白犬距其左，龜形鼈狀肩相從9。
既連復斷橫復縱，如迎如送如拱揖10。
為獅為象為孩童，紛紛到眼不暇給11，
誰復一一比擬工形容12。
我疑大海中有巨鰲足，首戴屭贔作山嶽13。
又疑巨靈伸左手，下捉蛟螭露筋肘14。
不然茫茫海水浩無岸，山根地脈亦中斷15，
何以不崩不壞洪濤中，蛛絲馬跡相鈎貫16？
穿過澎湖溝底來，一髮螺紋都莫看17。
蕩雲沃日浪如山，四大皆空天浩瀚18。
忽然萬里川倒流，插天掉出雞籠頭19，
擲下五十二區神仙窟宅之瀛洲20。
四季花長發，一年稻兩收21。
秦皇漢武不能到，古來唯見白雲浮22。
聖朝聲教訖日出，木公不敢私丹邱23。
喚取王母作圖獻，長列王會無時休24。
我行十月颱颶息，纖塵不動船夷猶25。
溯源竟委恣幽討，終朝枯坐舵尾樓26。
果然天吳海若不相負，驅遣百怪來雙眸27。
朝看萬峰夕千嶺，一日十更行已周28。
盪胸洗眼雲水闊，斯行奇絕生平尤29。
會須覓得丹青手，圖作乘風破浪遊30。
【題解】
本詩為雜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玖冊。詩題之「港口」指福州外港馬尾，「放洋」指乘船出海，「海上諸嶼」指閩江外海諸島以及澎湖群島，「臺山」指臺灣各條山脈。作者在1859年秋季西渡參加鄉試，順利折桂而返，用這首跌盪流利的古詩，描寫航行途中所見的特異景象、充滿浪漫情懷的奇思妙想以及考中舉人之後的暢快心情。作者前往福州是由府城外港安平出海，回程由福州出海之後則返抵鹿港，前後兩次渡海都有詩作。不管是在去程之際所作的〈渡海〉所云：「我是東瀛舊仙吏，群靈見慣不須朝」或是這首詩作的「盪胸洗眼雲水闊，斯行奇絕生平尤」，在在都流露出瀟灑磊落、怡然自得與毫不畏懼之情，確實是海國男兒之本色。
【作者】
陳肇興（1831-1866），字伯康，號陶村。臺灣府彰化縣治（今彰化市）人。自幼聰明，有豪氣。咸豐3年（1853）入庠邑，補廩膳生。從鹿港拔貢廖春波讀書於彰化白沙書院，表現十分傑出，與蔡德芳、曾惟精、廖景瀛、陳捷魁等同譽為「白沙書院五傑」。咸豐8年（1858）舉人，曾建古香樓以讀書歌詠自娛。同治元年（1862）戴潮春起事，彰化城淪陷，陳肇興投筆從戎，7月謀刺戴氏不成，幾度瀕於險境。又冒險避入集集山中，日間奮練民兵，夜晚則秉燭賦詩，追悼陣亡戰士，記錄戴案見聞，題為《咄咄吟》，是臺灣清代歷史上的重要文獻，被譽為「戴案詩史」。同治3年（1864）事平之後，返回故里，設帳教學，門下多有俊才之士，如楊馨蘭、楊春華、吳德功、許尚賢等均為其弟子。著《陶村詩稿》八卷，其中第七、八二卷另題作《咄咄吟》。
【注釋】
1. 鼓山如龍忽昂首，兜之不住復東走：鼓山，位於福建省福州市東郊的閩江北岸，海拔969米。兜，用雙手或衣襟、裙襬等包裹住東西，此指遮攔、阻擋。鼓山的山勢遠望就如同一條龍突然抬起頭來，想要阻擋他卻攔不著，還一直往東邊奔去。
2. 走到滄海路已窮，翻身跳入馮夷宮：滄海，指東海。馮夷，原指黃河之神，後泛指水神。奔跑到大海就無路可走，只好一翻身跳入水神的宮殿去。
3. 之而鱗爪藏不得，散作海上青芙蓉：之而，鬍鬚或鰭鬣。芙蓉，蓮花。巨龍翻入海裡之後，鬍鬚、鱗片以及爪子藏不住，都浮在海面上，宛如一朵朵青色的荷花。這兩句是形容分佈在閩江外海的眾多青翠島嶼，包括壺江島、川石島、粗蘆島、五虎礁、馬祖列島、東引島、白犬列島等。
4. 我從崱屴來，買棹歸鄉里：崱屴，音ㄗㄜˋ ㄌㄧˋ，高大險峻的樣子，此借代指稱高山密佈的臺灣本島（根據統計全島超過3000公尺的高山多達250座左右）。買棹，雇船。棹，音ㄓㄠˋ，船槳，借以指船。我從一個有很多高山的地方來，現在要搭船回去故鄉了。
5. 少焉海潮生，百夫聲齊起：少焉，過一下子。出港沒多久就遇到洶湧的浪潮，讓上百名船夫一齊用力划槳，操穩船隻。
6. 掀碇轉柁飛如龍，倏時已過山千重：碇，音ㄉㄧㄥˋ，船錨。柁，音ㄉㄨㄛˋ，同「舵」，設置於船尾，控制船隻行進方向的設備。倏，音ㄕㄨˋ，急速。山，指浮出海面上的大小島嶼。大浪掀起船錨，船夫轉動船舵，船隻快速前進有如飛龍一般，一下子就穿越了數千座的山峰。
7. 回頭卻顧船來處，天半屹立千高峰：回頭望向船隻出來的地方，只看到天際線上矗立著非常多高聳的山峰。所見應為福州外港馬尾附近的山峰以及沿海一帶的島嶼。
8. 鸞鳳翱翔以下瞰，龍虎巃嵷而上衝：鸞鳳，鸞鳥和鳳凰，古代傳說中的神鳥，或云即為孔雀。巃嵷，ㄌㄨㄥˊ ㄗㄨㄥ，高峻的樣子。天上的白雲有的看起來像是飛翔的鸞鳳正探頭下來看，有的高聳猙獰，如龍似虎，往上飛衝。
9. 黃牛白犬距其左，龜形鼈狀肩相從：好像黃牛與白狗的動物出現在船隻旁邊，看起來像是龜鼈之類的動物也跟在兩旁。前句所述殆為鯨魚與海豚之屬，其習性原本就喜歡跟著航行中的船隻嬉戲。
10. 既連復斷橫復縱，如迎如送如拱揖：拱揖，音ㄍㄨㄥˇ ㄧ，兩手合於胸前作揖。這些水中動物排列著往前進，突然又中斷了，一下子排成橫的，一下子又排成直的，好像在迎接著我們，又像在送行，又如拱手作揖一般。
11. 為獅為象為孩童，紛紛到眼不暇給：牠們的外型好像獅子、大象或者小孩，接連不斷的出現，讓人目不暇給。
12. 誰復一一比擬工形容：工，精細。有誰能夠逐一仔細的比擬與形容這些奇特的動物呢？
13. 我疑大海中有巨鰲足，首戴屭贔作山嶽：鰲，音ㄠˊ，通「鼇」，海中的巨龜。屭贔，音ㄒㄧˋ ㄅㄧˋ，又作「贔屭」，傳說中的一種龜身龍頭的怪物，生性喜歡背負重物。古代認為海中巨鰲頭上頂著靈山仙島，《楚辭•天問》：「鼇戴山抃，何以安之？」。我懷疑大海之中有巨鰲或屭贔，頭頂著靈山，站立在大海之中。
14. 又疑巨靈伸左手，下捉蛟螭露筋肘：巨靈，原指華山之山神，後泛指神靈。蛟螭，蛟龍，亦可泛稱水族。又懷疑是天神伸出一隻手來，往海中抓住蛟龍的時候露出肌肉與手肘，就成為海上諸島。
15. 不然茫茫海水浩無岸，山根地脈亦中斷：山根，指山峰在地面之下的根。地脈，大地的脈絡。否則茫茫海水浩蕩無涯，山根與地脈都中斷了。
16. 何以不崩不壞洪濤中，蛛絲馬跡相鈎貫：洪濤，洶湧的波濤。鈎貫，鈎聯貫串。此處作者是看到澎湖群島之際，有感而發：為什麼海中島嶼可以屹立在凶猛的波濤中而不會崩壞，並且彼此之間互相有隱隱約約的蛛絲馬跡相連。
17. 穿過澎湖溝底來，一髮螺紋都莫看：穿過了澎湖附近的黑水溝之後，海面風平浪靜，連一根頭髮那般的螺旋波紋都看不到。關於澎湖附近的黑水溝，臺灣清領時期的地方志書中多有記載，如胡健《澎湖志略》記云：「澎湖海道惟黑水溝最險，自北南流，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溝水獨黑如墨，勢又稍窪，故謂之溝。廣約百里，湍流迅駛，時覺腥穢襲人」。
18. 蕩雲沃日浪如山，四大皆空天浩瀚：蕩，搖盪、晃動。沃，澆灌。有如高山那般的波浪掀起到半天高，似乎讓白雲與太陽都被衝激搖盪著，這時只看到一望無際的海洋，感覺天空特別浩瀚。
19. 忽然萬里川倒流，插天掉出雞籠頭：掉出，忽然出現。雞籠頭，指臺灣北端的高山，應該是船隻航行至靠近臺灣時可以望見的大屯火山群。雞籠，即今基隆。船行突然加速，好像萬里長的河川把所有的河水都倒灌一樣，忽然在天際線上看到臺灣北端的山峰。
20. 擲下五十二區神仙窟宅之瀛洲：五十二區，舊說臺灣本島的原住民部落共有五十二個，孫元衡〈裸人叢笑篇〉其一有詩句：「五十二區山百重」，自注云：「蕃社凡五十有二」。瀛洲，古代仙島之名，《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蓬萊與瀛洲從清領以降就時常是寶島臺灣的代稱。丟下了有五十二個神仙洞窟的仙島。
21. 四季花長發，一年稻兩收：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花朵盛開，稻穀每年還可以收穫兩次。此是因為臺灣位處亞熱帶所致。
22. 秦皇漢武不能到，古來唯見白雲浮：縱使是窮兵黷武的秦始皇與漢武帝也不曾把勢力範圍擴張到這邊，自古以來只見有白雲在此漂浮。這兩句是說臺灣自古以來都在中國政治勢力之外，此正是雍正皇帝所說：「臺灣自古不屬中國，我皇考神武遠屆，拓入版圖」（〈康熙重定臺灣記〉）。
23. 聖朝聲教訖日出，木公不敢私丹邱：訖，音ㄑㄧˋ，至、到，通「迄」。木公，又稱東王公、東華帝君、東王父，領導男仙，居於東方，時常與領導女仙、居於西方的西王母對稱。丹邱，傳說中的神仙居住之地。清朝的聲威與教化推廣到日出之地，連東王公也不敢私藏神仙居住的處所。
24. 喚取王母作圖獻，長列王會無時休：王母，即「西王母」，又稱王母娘娘、瑤池金母，傳說中居住在崑崙山上的女神。王會，古代各地諸侯、四夷或藩屬朝貢天子的聚會。休，停止。把臺灣畫成地圖，獻給西王母，也在天子會見四夷藩屬的宴會時，常常拿出來陳列炫耀。以上四句提到的東王公與西王母其實頗有影射象徵之意――前者指海峽東邊的明鄭東寧王國，後者則指海峽西邊的滿清帝國。
25. 我行十月颱颶息，纖塵不動船夷猶：夷猶，遲疑、猶豫。我在十月搭船航行回來，這時已經都沒有颱風或颶風，沒想到海風也很小，導致船隻絲毫無法前進。
26. 溯源竟委恣幽討，終朝枯坐舵尾樓：溯源竟委，探尋事物的始末。委，通「尾」。幽討，探訪不為人知的勝景。舵尾，船尾。船隻在海面上任意飄移，尋幽訪勝，我整天就只有枯坐在船樓上。
27. 果然天吳海若不相負，驅遣百怪來雙眸：天吾，水神名。海若，海神名。果然海神沒有辜負我，派遣了很多水怪到船邊讓我看。
28. 朝看萬峰夕千嶺，一日十更行已周：更，清代計算海程的單位，或云六十里為一更，或云一晝夜為十更。陳肇興當時所搭乘的船隻從福州出海之後，對渡的港口應是距離其住居彰化縣城最近的港口鹿港，兩者距離156浬，在正常風候下，約一晝夜可達。作者在去程所作的〈渡海〉云：「出沒風濤十二更」，而回程則云：「一日十更行已周」，這是因為安平到福州的航行路線有380浬，足足是鹿港與福州之間航距的兩倍有餘。周，完備，此指完成全部航線。此二句謂：接著從早到晚都一直看到臺灣島上成千上萬的山峰，從出發迄今過了一晝夜，終於抵達目的地了。
29. 盪胸洗眼雲水闊，斯行奇絕生平尤：盪，洗滌。雲水，雲和水。斯，此。奇絕，極其神奇。尤，特異。後句脫胎自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詩〉：「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遼闊的藍天白雲與蒼茫大海洗滌了我的心胸與眼睛，這次在海上所看到景象是我這一生中見過最奇特的。
30. 會須覓得丹青手，圖作乘風破浪遊：會須，應當。覓，尋找。丹青，紅色與青色兩種繪畫的顏料，代稱繪畫。應當要找來優秀的畫家，把這次海上所見畫起來，就題為「乘風破浪遊」。
【延伸閱讀】
1. 胡健〈渡海紀行〉，《全臺詩》第貳冊。
2. 吳玉麟〈渡海歌〉，《全臺詩》第參冊。
3. 劉伯琛〈渡海歌〉，《全臺詩》第肆冊。
（顧敏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