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如人班立肅9,小石如羊群臥伏。連營
八百10斷復續,不數八陣壘魚腹11。水挾
石走西行速,群山隨溪互直曲12。驚湍十
丈下深谷。沙飛泥坼無平陸13,東來就海
為歸宿。溪色為黃海深綠。赤道以南火上
燭14,熱風夜出蕩坤軸15。曉發渾流黑河
濁,不關天漏秋雨足16。何況淫霖17 歲相
屬,天驚石破走飛瀑。兩山交牙作鈐束,
南衝北突怒難蓄18。洪濤千尋舞大木,百
尺桐僵萬松禿。壓山壞雲作黑纛19,崩崖
如赭山靈哭20。聲喧萬鼓勢萬鏃21,鞭策
群力水怪戮。黑蛟人立22夜相逐,鼓波上
拒雷神戮。何人堰敢淮山築23,十日挐
舟24九日覆。須逢白露洩秋毒,西風倒吹
水始縮25。洪波五里往而復,落為徑丈清
可掬26。乃容騔石橋繚竹27,溪流曲處石
如屋。山含海育富水族,檺花夜落魚簇。
米市告荒魚市熟28,石鰈魚群歸穴育29。
千頭隨王等臣僕30,取之為鮓誇口福。此
皆異種良罕矚,海鰻河鯉皆常畜。溪東群
山屏萬幅,往往尋源獲水玉31。水中吐火
照林麓32,仙人投藥病可癒。瑣聞喜得自
番俗,下流況分萬溝瀆。一水之利生金
粟33, 名之陸海秦難獨34。行人病涉夏
五六,萬口為溪騰謗讟35。安知怒流不可
觸,亦能屈曲從民欲36。百里餘潤富田穀,
惡名莫等愚溪辱37。有如奇人駭俗目,淵
乎莫測凜難黷38。憤發不為常流局,功能
濟物眾所服。我欲鐫石將詩錄,年年安流
為溪祝。
【題解】
本詩為七言歌行體,收入《柏莊詩草》,為詩人內渡前之作品。歷來歌詠大甲溪者甚多,大多針對大甲溪的特點加以描述,如敘其溪流湍急,聲勢浩大;或寫溪門寥闊,難於渡筏的驚險萬狀等。此詩前有一引文,約略說明大甲溪的來龍去脈,全詩以此為基礎,分四段歌詠。首段從大甲溪的地理位置、特徵說起,尤其是溪石累累鋪溪底,增添溪流的湍急與不測。次段隨著季節、地形的變化,雨水的榮枯,溪流更加變幻莫測。此處丘逢甲極力刻劃,辭采瑰麗賁湧,氣勢雄渾激盪,大自然雄偉神奇的力量讓人顯得更渺小,也增加大甲溪的神祕性。第三段則從大甲溪特有物產的描述來凸顯它的與眾不同,其特產如石鰈魚、魚、水晶,上游更有溫泉可以治病等,這些則又顯現大甲溪可愛、豐饒的一面。第四段從與百姓息息相關的農田灌溉上來看大甲溪,由於流域甚廣,所引溝渠眾多,灌溉良田,利溥民生,居功厥偉。
【作者】
丘逢甲(1864-1912),字仙根,號蟄仙、仲閼、倉海君等,祖籍廣東嘉應鎮平(今蕉嶺),生於淡水廳銅鑼灣(今苗栗銅鑼),後遷居東勢角(今臺中東勢),隔年再遷三角庄(今屬臺中神岡),投名儒吳子光帳下。光緒4 年(1888)中舉,翌年中進士,授工部虞衡司主事,不久便辭官還鄉,主講各地書院。乙未割臺之際,曾任副總統兼民軍統領,在日軍登陸六日後,即西渡返回鎮平祖居地。民國成立之初,被選為廣東省參議員,不久病逝,得年四十八歲。丘逢甲的詩作成就廣受肯定,梁啟超稱為「詩界革命鉅子」,柳亞子則讚道:「時流競說黃公度,英氣終輸倉海君」。在臺詩作有《柏莊詩草》,離臺之後所作則編為《嶺雲海日樓詩鈔》。溪界臺苗間,源發大烏山野番界,於全臺諸溪險為最,石森立亦甲諸溪,入海處橫徑五六里,夏秋淫潦連月阻渡,每熱風起,水輒漲濁,不必雨也。最後為白露1,水渾黑一二日許,過此乃漸落,可成梁矣。出石鰈魚2,大小寸許,黑質微斑,千百為隊,皆從王,王獨紅色,如南屏金鯽狀,得王則群不去如蜂然,可為鮓3。又出魚4,多肉少刺,不常出,出輒歲荒無種。土人云:檺樹5 花所化。溪頭甚小,漸出漸巨,末流乃尺許。檺讀若豪,讀若決,皆俗音俗字,亦如番羨之羨,音蒜,為字書所無也。發源處時吐火,水溫可浴。野番云:又出水晶,大徑尺小徑寸,如石狀,番時出鬻人,特不可多得。其支流溉田,苗十之一,臺五之四,利亦普矣。所病者夏秋涉耳。庚辰辛巳間6,西林岑中丞7 役臺民於下流,壘石堤,渡以鐵橋。中丞去,隄圮橋壞不可復,蓋潦8 之為害云。潦固溪性,夏秋固潦時,不俟落而爭之,誠未可以人力為也。
【注釋】
1. 白露:二十四節氣之一,陽曆9 月8 日前後。
2. 石鰈魚:俗名「石貼仔」的臺灣間爬岩鰍,體形小,成魚體長10 公分。以扁平身體及胸腹鰭平貼於石上,可耐激流。早期當地人常至大甲溪捕捉石貼仔,以鹽、紅糟醃製之,滋味甚美,十分下飯。
3. 鮓:音ㄓㄚ ˋ,以鹽米釀魚,加工製作便於貯藏的魚食品,如醃魚、糟魚之類。
4. 魚:疑為俗稱的鯝魚或苦花、齊口仔,棲息於大甲溪上游至橫流溪附近。
5. 檺:音ㄍㄠ ˇ,即木荷,常綠喬木,茶科,生長於臺灣的臺北、桃園、臺中、南投、嘉義低至中海拔約300-1500 公尺山地,為優良之家具用材,也可藥用治癰瘡腫毒。
6. 庚辰辛巳間:為光緒6 年(1880)、7 年(1881)。
7. 西林岑中丞:福建巡撫岑毓英(1829-1889),字彥卿,號匡國,廣西西林人,於光緒7 年(1881)秋渡臺巡視,有鑑於大甲溪之險,籌募20 萬兩(一說30 萬兩),徵調民夫萬人,以鐵籠裝石為墩,上築以石拱橋,橋、堤全長150 丈,建在後里莊(今臺中縣后里)通往葫蘆墩(今臺中縣豐原市)的大甲溪上,以利商旅往來及疏濬溪水,該項工程浩大艱鉅,為清人領臺二百餘年僅見。光緒8 年(1882)春竣工,然6、7 月幾次風雨來襲,溪水暴漲,橋堤全告沖毀,前功盡棄。
8. 潦:音ㄌㄠ ˇ,大雨水。
9. 班立肅:「班」,按次序排成的行列,此指溪中大石如人分班肅立。
10. 連營八百:《三國志• 蜀先主傳》所載三國蜀章武3 年間,劉備大軍連營七百餘里為吳將陸遜所敗事。句謂溪中多石,連綿不絕。
11. 不數八陣累魚腹:不數,無數,數不清。八陣累魚腹,指諸葛亮曾經在魚腹浦江邊壘石作八陣圖,整句描寫大甲溪溪石累累的景象。
12. 群山隨溪互直曲:指群山萬壑間,溪山交錯,或曲或直。
13. 沙飛泥坼無平陸:坼,音ㄔㄜ ˋ,裂開。指溪水滔滔不絕,挾石沙俱下。
14. 赤道以南火上燭:「赤道」,此指天文上的赤道,不是地球赤道。赤道南方有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聯起來像鳥形,與十二支相對為未、午、巳,是夏曆四、五、六月時,天氣逐漸炎熱。
15. 熱風夜出蕩坤軸:熱風,夏季的風。坤軸,古人所想像的地軸。上下二句謂從四月始,焚風刮起,大甲溪源泉滾滾,撼動地軸。
16. 不關天漏秋雨足:天漏,雨量過多。句謂大甲溪水原本含沙率高,故水色渾濁,與雨水充足與否無關。
17. 淫霖:「淫」,過多;霖,雨。一旦遇上久雨不斷,則溪水飛瀑奔湧,猶如石破天驚般壯觀。
18. 兩山交牙作鈐束,南衝北突怒難蓄:交牙,謂相互交錯。鈐,音ㄑㄧㄢ ˊ,車轄,「鈐束」,有管束之意。二句謂:大甲溪兩岸山勢交錯集結,地形險要,溪水奔流,衝撞猛烈。
19. 纛:音ㄉㄠ ˋ,軍中或儀仗隊的大旗。句謂濁浪排空之氣勢,撼山震岳,如大軍壓境。
20. 崩崖如赭山靈哭:赭,音ㄓㄜ ˇ,紅色;山靈,山神。句謂崩崖裂岸,如鮮血般土石,令人驚心動魄,鬼哭神號。
21. 聲喧萬鼓勢萬鏃:溪濤澎湃,奔騰之勢如萬箭齊發。
22. 黑蛟人立:黑蛟,指鮫人,神話傳說中居於海底的怪人,晚上常在溪中追逐,興風作浪。
23. 何人堰敢淮山築:此句為「何人敢築淮山堰」之倒裝,「淮山堰」即浮山堰,位於淮河南岸,梁天監13 年(514),梁武帝蕭衍採取「以水代兵」的戰術,築堰阻水,以水灌淹駐壽陽的北魏軍隊,企圖達到奪回壽陽的目的,然而浮山堰只存在了四個月就被衝垮,最後以害己告終。此句謂溪水洶湧,誰敢在此築壩擋水?
24. 挐舟:乘船之意。
25. 須逢白露洩秋毒,西風倒吹水始縮:白露,二十四節氣之一,陽曆九月八日前後。秋毒,指秋老虎,在季節上為秋天但天氣卻仍然熱得很,如老虎一般凶猛。句謂九月秋天白露節氣到來,大甲溪水勢稍減。
26. 落為徑丈清可掬:句謂渾濁的溪水,轉為清澈見底。
27. 乃容騔石橋繚竹:騔,音ㄍㄜ ˇ,石橋。繚,束也。溪水變清淺後,才能在溪上聚石束竹為橋。
28. 米市告荒魚市熟:句謂若糧食不足快時,正好是魚市豐收時刻。
29. 石鰈魚群歸穴育:溪中石鰈魚群聚集產卵孵育。
30. 千頭隨王等臣僕:指魚群千百為隊,跟隨在魚王之後。
31. 水玉:指水晶。
32. 水中吐火照林麓:句謂溪水源頭處又有溫泉,傳說中因仙人曾投藥其中,故可治百病。
33. 金粟:指錢及米。
34. 名之陸海秦難獨:《漢書.東方朔傳》論關中山川物產之饒富,如陸海之地。此處引為形容大甲溪流域物產豐饒,不論上下游的居民皆能蒙受其利。
35. 謗讟:非議、怨言。句謂夏日行旅之人往往為渡溪所苦,故而悠悠眾口,多是對大甲溪的非議與怨言。
36. 亦能屈曲從民欲:謂溪濤洶湧奔騰,固然成災,但它也有饒益民生之處。
37. 百里餘潤富田穀,惡名莫等愚溪辱:謂大甲溪流域之廣,能帶來農田水利之益,因此莫讓它蒙受惡溪之名。
38. 淵乎莫測凜難黷:難黷,不容輕慢之意,謂此溪高深莫測,不容隨意輕慢。
【延伸閱讀】
1. 黃清泰〈大甲溪〉,《全臺詩》第參冊。
2. 林豪〈過大甲溪〉,《全臺詩》第玖冊。
3. 阮蔡文〈大甲溪〉,《全臺詩》第壹冊。
(余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