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1有名勝,山在東墩東2。為親獨廬墓3,頗有鄒魯4風。春秋5衛窀穸6,大木築碑豐7。建居傍墳側,俯瞰勢穹窿8。投貲9無萬數,成茲大竁宮10。文作穿山柱,誺者11辭甚工。金錢傾努力,已達十年功。可嘉延陵季12,追遠又慎終。蔡邕13與王秀,行孝頗相同。如隱王官谷14,生壙15誌16司空17。曲闌圍芍藥,涼蔭長梧桐。路夾含笑樹,牆繞桂花叢。廣圃多種荔,高壇亦植楓。有池不蓄鯉,有畦不栽菘18。欲滑吉莫鞾19,文石舖三弓20。上巳21及重九,二次開詩筒22。刻燭23四韻成,催吟鉢擊銅。所交文字友,十子24李崆峒25。樽中常酒滿,東道26是孔融。選詩定甲乙,主司27非冬烘。今夏曾訪戴28,款客29出碧筩30。何以籬門鑰,問爾譍門31僮。鐵條牽短柵,四面路皆窮。游人呼負負32,積憤胸肌中。責言豈不怕,眾怨在園翁33。門僮始笑答,一一說隱衷34。此園擬開放,為私兼為公。來賓不相識,安得破群蒙35。試舉二三事,疑惑得明聰36。體夫扶櫬入37,直由曲徑通。草淺敷土綠,花摘在枝紅38。口噴檳榔汁,洒地如采虹39。不管是閨閣,伸首窺簾礱40。受其無禮言,亦須假耳聾。忽然逢惡徒,謝罪三鞠躬41。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載於《臺灣日日新報》(1933年6月22日),又載於《沁園詩存》,原詩前有一序文。詩題「東山」是吳子瑜(1885-1951)的小東山別墅。子瑜家境優渥,為人豪爽,大正初年赴上海、北平經商,1921年奔父喪返臺,為其父吳鸞旂於臺中太平冬瓜山下建造規模宏大的祖墳、別墅花園,時人稱為東山別墅(或吳家花園),座落於臺中車籠埔附近,今址臺中縣太平市東方街14之1號,東方大鎮內。東山別墅佔地十餘甲,土地在吳鸞旂生前已購下,原有意於住宅後面策劃建家族墓園,直到吳子瑜才真正付諸實現,從大正11年(1922)動工,直到昭和2年(1927)始完工。園內花木扶疏,建有廳堂、噴水池、石橋、亭臺樓閣及種植五百多棵荔枝樹。墓園位花園東南角,格局遵循傳統墓園建築裝飾,配置如西方庭園設計,有秩序且對稱。九二一大地震墓塚正立面崩落,經地方政府召相關人員研議,於2002年修復,定為三級古蹟,重新開放參觀。此詩寫吳子瑜建小東山別墅的始末,以及當時文酒詩會的勝況。作者以幽默風趣的筆調寫小東山受盛名之累,致成為遊客觀光探「奇」之地,主人為此不勝其擾而樹立「禁止無故進入」的牌子,既無奈又逗趣。
【作者】
陳懷澄(1877-1940),舊名槐庭,字水心,號沁園,別署虞泉。彰化鹿港人,祖父陳克勤拓墾中部有成,累積豐厚家產,父親陳宗華為廩生,可惜早逝,由母親撫養長大,從光緒9年(1883)至21年(1895)間都在私塾學習傳統詩文。改隸之後曾參加「鹿苑吟社」,明治35年(1902)與林朝崧、林幼春、賴悔之等創組「櫟社」,為社中重要人物,此外也參加「鹿江詩會」、「大冶吟社」等。大正8年(1919)任鹿港區長,翌年地方制度改正,轉任鹿港街長,兼臺中州協議會員。任內創辦學校、興築道路、改良風俗,建樹頗多,昭和7年(1932)任滿辭職。後遷居大屯郡太平庄車籠埔黃竹坑(今臺中縣太平市黃竹里),每日讀書吟詠,也愛好篆刻以及傳統音樂,具有多方面的才藝。其詩集《沁園詩存》(手抄本)由龍文出版社在民國95年(2006)複印出版。
【注釋】
1. 中州:即臺中州,包括之區域有臺中市、大屯、豐原、東勢、大甲、彰化、員林、北斗、南投、新高、能高、竹山等十一郡。1920年9月1日,第八任總督田健治郎,將臺灣的行政區域重新劃分,廢西部十廳,改設臺北、新竹、臺中、臺南、高雄等五州,東部之臺東、花蓮港二廳仍舊。
2. 東墩東:「東墩」,指昔日柳川、綠川間,今臺中市中區一帶。東大墩街的東邊,指今臺中東區太平市頭汴坑附近,吳子瑜的小東山位址所在。臺中市舊名是「大墩」,指的是「東大墩」的「大墩」。
3. 廬墓:古人於父母或師長死後,服喪期間在墓旁搭蓋小屋居住,守喪護墳,謂之廬墓。
4. 鄒魯:原指孔子、孟子故鄉,後指文化昌盛之地,禮義之邦。此云為父母守喪盡孝,行誼合乎孔孟之教。
5. 春秋:泛指祭祀。《左傳‧ 僖公十三年》:「春秋窀穸之事。」
6. 窀穸:窀穸,音ㄓㄨㄣ ㄒㄧˋ,同「窀夕」,指墓穴。
7. 碑豐:吳家墓園的墓碑形式為特殊西方樣式,類埃及方尖碑,中間主碑方尖高聳,旁豎立數座獨立較低矮的方形尖碑。其圓弧形立面護牆以十一根西洋柱式加拱圈形成,柱頭為西方混合柱頭之變形體,張麗俊《水竹居主人日記》載其規模云:「其墳之奇形異體,營造之高大壯利,殊難以言語形容」,讓參訪者嘖嘖稱奇,堪稱全臺首屈一指。
8. 穹窿:亦作「穹隆」,原指中間隆起,四周下垂貌。此處指從居屋望去,地勢高低起伏。
9. 投貲:指花費的金錢。吳家花園歷時六年始完全落成,費金三十六萬。
10. 竁宮:竁,音ㄘㄨㄟˋ,挖地造墓穴。竁宮,指墓穴。
11. 誺者:誺,來。誺者,來的人。二句謂來此地並在大柱上作文章的人文筆都相當了得。
12. 延陵季:季,指季札,春秋時代吳王壽夢的小兒子,有賢德的英名,壽夢十分器重他,想立為世子,但季札淡泊名利,毅然推辭,後受封於延陵。司馬遷《史記》中,曾對季札重諾守信十分讚揚。此處讚美吳子瑜如季札重諾守信,又有慎終追遠之美德。
13. 蔡邕:蔡邕性至篤孝,母滯病三年,不分寒暑節變,未嘗解襟帶,不寢寐七旬。其母卒後,蔡邕廬於塚側,動靜以禮。見《後漢書》卷六十下,〈蔡邕傳〉。
14. 王官谷:指唐司空圖在中條山王官谷的別墅,每日與高僧、名士吟詠為樂。唐昭宗即位後,曾先後數次召他入朝,都以老病,堅辭不受。為此,他在王官谷莊園特地修了一個亭子,取名叫「休休亭」,並寫了一篇〈休休亭記〉以明其志。
15. 生壙:生前預造的墳墓,亦稱「活死人墓」,古人造生壙或延壽,或趨吉避凶。
16. 誌:同「志」,此指效法之意。
17. 司空:人名,指唐代詩人司空圖。
18. 菘:音ㄙㄨㄥ,指白菜,此處泛指蔬菜。
19. 吉莫鞾:吉莫,皮革名,或謂馬皮,或源自鮮卑語;鞾,同靴。此指穿皮靴。
20. 文石鋪三弓:文石,有紋理岩石。弓,丈量地畝的計算單位,一弓為五尺。此指鋪石以止滑。
21. 上巳:指上巳節,是中國古老的傳統節日,俗稱三月三,該節日在漢代以前定為三月上旬的巳日,後來固定在農曆3月3日,於畔浴洗濯,祓除宿垢,以去除不祥。
22. 詩筒:指古人盛詩稿以便傳遞的竹筒,此指於農曆3月3日和9月9日開兩次擊缽吟詩大會。
23. 刻燭:喻詩才敏捷。古人刻度數於燭,吟詩燃之以計時。典故出自《南史.王僧孺傳》,竟陵王子良嘗夜集學士,刻燭為詩,每成四韻者,則在燭上刻一寸,後喻詩才敏捷。
24. 十子:指明代文人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朱應登、顧璘、陳沂、鄭善夫、康海、王九思,世稱「十才子」。
25. 李崆峒:即李夢陽(1473-1530)明代詩人,論文宣導復古,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以反對歌功頌德的臺閣體。
26. 東道:主人的代稱,指設宴請客者。
27. 主司:主其事者。此指詩會中所聘請具文學地位者擔任詞宗,以評其甲乙等第者。
28. 訪戴:拜訪朋友。典故出自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忽憶好友戴安道,遂夜乘小船訪友,造門不前而返。或問其原因,王子猷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後人因而稱訪友為「訪戴」。
29. 款客:接待客人。
30. 碧筩:亦作「碧筒」,或「碧桐」,用荷葉製成的飲酒器。
31. 譍門:譍,音ㄧㄥ,譍門即應門。據《臺灣日日新報》(1929年5月27日)「禁止遊覽」條載,吳子瑜車籠埔所築東山別墅與墓園,並未開放供遊人參觀,但常有蠻野之輩,見大門加鎖,仍大膽踰牆而入,故吳家就在大門路樹旁立「禁止無故進入」之警告牌。
32. 負負:原指對不起,此有抱憾之意,指遊客因不得其門而入怨恨填胸。
33. 責言豈不怕,眾怨在園翁:大意是,難道不怕遊客指責主人嗎?
34. 隱衷:事情的原委始末。
35. 蒙:無知,不講理之意。兩句謂有些來訪者是不相識的人,他們不見得講理守規矩。
36. 明聰:指理解。
37. 扶櫬:猶扶柩。意指鋪設曲路小徑,是體諒扶柩人方便進出。
38. 草淺敷土綠,花摘在枝紅:淺,音ㄐㄧㄢˋ,通「踐」。滅除;踐踏。敷:鋪設。大意是進出者踐踏綠油油的草皮,攀折花木。
39. 洒地如采虹:此指遊客亂吐檳榔汁,弄污地面,詩人以此種景象如彩虹,無奈地自我解嘲。
40. 簾礱:簾,遮閉門窗的簾墓。礱,音ㄌㄨㄥˊ,指磨稻穀的工具。意指遊人不管是主人任何地方都隨意探頭偷看。
41. 受其無禮言等四句:意指面對遊客粗鄙惡言,主人也只能裝聾作啞,怪罪自己。
【延伸閱讀】
1. 傅錫祺〈東山漫興次主人吳君子瑜韻〉,《鶴亭詩集》。
2. 傅錫祺〈黃竹阬紀遊〉,《鶴亭詩集》。
3. 傅錫祺〈己巳(1929)開春三日沁園雅集〉《鶴亭詩集》
4. 陳懷澄〈怡園主人家姬攜手逃去賦詩慰其無聊〉,《沁園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