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婆娑洋水鎖重重,毘舍耶山天柱雄1。
黑潮2一瀉幾千里,屹立東南大海之中央。
絕頂罡風3捲地走,吹落天外雲茫茫。
澎湃淵沖4不見底,飛輪剪渡艨艟衝5。
七鯤洲外古天塹6,安平鹿耳幾戰場7。
青草湖8邊南吼夕,白沙崙9畔鐵火紅。
漁團陣筏10星散下,海天莽莽摶風沙11。
黑旗無人壯士死,荒城落日弔古槎12。
老漁向我話疇昔13,一聲嗚咽聞悲笳14。
寒潮浩浩海門來,潮頭萬里東溟15開。
天馬行空不可遏16,奔雲掣電17萬壑雷。
將軍如神從天降,一噓蜃氣18飛樓臺。
暮潮黑黑早潮青,秋潮激激春潮鳴。
古來關海推巨鎮,國險有時不能爭。
長鯨拍水東海立,舳艫19千里壓江平。
此時之潮三丈高,大浪撼山山為凹。
王氣江南望孝陵20,力挽回瀾奈狂何。
桓桓21靖海壯請纓,雄師十萬逼東寧22。
此時之潮高五丈,天下陸沈西臺傾。
我臺將種挺人傑,鵝鸛軍聲蜚閩浙23。
樓舩24伏波能用奇,百萬鯨鯢25相繼滅。
覆舟健兒藏水底,夜行晝伏七百里。
贔屭負碑出寧南26,大漢天聲固尚矣。
三百年來丁國變27,鷺鯤衣帶爭傳箭28。
兩代廢興逝水流,日射扶桑失組練29。
東南大地古山河,慷慨凴筇發浩歌30。
一片赤嵌忠義血,化作秋風震怒濤。
【題解】
此詩為雜言古詩,收入連橫《臺灣詩薈》。七鯤是臺南市沿岸的七塊沙洲之一。作者才思敏捷,雄渾奔放,洋洋長篇,揮灑自如。詩一開展,便是詩仙李白的氣魄,婆娑洋水、毘舍耶山、黑潮瀉千里、罡風捲地走的開闊格局,逸筆寫出洋娑山高、潮瀉風湧的壯麗景觀,並緊緊扣住觀潮的主題。次則藉景抒情,發思古之幽情,緬懷歷史的戰痕,安平等地的戰場,黑旗壯士的英魂,荒城邊的古槎,在在都是歷史的傷痕。深深感歎雖有七鯤洲外的天塹,但是古來關海推巨鎮,國險實則不能憑。再則寫曾在此地立基的明鄭王朝,雖想力挽狂瀾,興復明室,但因兄弟鬩牆,終不敵清人的雄師十萬,不得不江山易主,兩代霸業付諸流水。末尾則瀟灑地將所有的感傷,發於浩歌,化作秋風,震盪怒濤。
【作者】
胡殿鵬(1869-1933),字子程,號南溟,臺南人。光緒年間生員。與許南英、蔡國琳等組「浪吟社」。乙未割臺時,內渡寓居廈門,次年局勢稍定後返臺。歷任《臺灣日日新報》記者、《臺南新報》記者、《福建日日新聞》編輯等職。後為南社重要社員。著有《南溟詩草》、《大冶一鑪詩話》。自云:「夫南溟自六十年來,長篇不可刪,短篇不可增,散文渾而灝,駢文沉而麗。窮古之英,貫古之識,其思想最高、最奇、最雄、最健。」其詩文特色大抵如是,而其狂放不羈的性格也由此可見。擅長古體歌行,七古〈長江曲〉、〈黃河曲〉氣勢磅礡,最為瑰偉雄奇。胡殿鵬為清末臺灣的詩文大家,廬嘉興〈清末臺灣的詩文大家胡南溟〉引述其作品最為詳備。
【注釋】
1. 婆娑洋水鎖重重,毘舍耶山天柱雄:「婆娑洋」、「毘舍耶」是佛教的淨土,也是華人對臺灣海域最早的海洋世界觀,即《重修臺灣縣志》所謂「臺陽一番島,宛在水中央。古稱毘舍耶,或云婆娑洋」。此謂臺灣海峽有如婆娑洋,被重重的海水環抱;臺灣島有如毘舍耶,像天柱般的雄偉高聳。
2. 黑潮:又稱日本暖流,是太平洋洋流的一環,為全球第二大洋流。自菲律賓開始,穿過臺灣東部海域,沿著日本往東北向流,在與親潮相遇後匯入東向的北太平洋洋流。
3. 罡風:罡,音ㄍㄤ。道家稱天空極高處的風,此指強烈的風。
4. 淵沖:淵深沖淡。陸機〈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茂德淵沖,天姿玉裕。」言茂德如淵之深。
5. 飛輪剪渡艨艟衝:飛輪,太陽。剪渡,橫渡。艨艟,音ㄇㄥˊㄊㄨㄥˊ,戰船。此形容戰船如太陽般,快速的橫渡海面。
6. 七鯤洲外古天塹:七鯤洲,即七鯤鯓。天塹,天險。此謂七鯤沙洲,自古以來即是天險。
7. 安平鹿耳幾戰場:安平港、鹿耳門幾度成為古戰場。
8. 青草湖:長滿青草的湖。
9. 白沙崙:一說在今高雄市茄萣區白沙崙。
10. 漁團陣筏:團團的漁船與排列成陣的竹筏。
11. 海天莽莽摶風沙:莽莽,茫茫無涯的樣子。摶風,音ㄊㄨㄢˊㄈㄥ,旋風。此謂海天茫茫無涯,旋風捲起風沙。
12. 古槎:槎,音ㄔㄚˊ。古舊的木筏。
13. 疇昔:疇,音ㄔㄡˊ,從前。
14. 悲笳:笳,音ㄐㄧㄚ,古代軍中號角,其聲悲壯。此謂悲涼的笳聲。
15. 東溟:東海。
16. 天馬行空不可遏:天馬行空,神之馬來往疾行於空中,無拘無束。遏,音ㄜˋ,阻止。此謂勢不可擋,如天馬行空般,無由而來。
17. 奔雲掣電:掣電,閃電。謂像流雲飛和閃電一樣。
18. 一噓蜃氣:噓,音ㄒㄩ,慢慢地吐氣,呵氣。蜃氣,一種大氣光學現象。古人誤以為蜃(蛤蜊)吐氣而成,故稱。
19. 舳艫:舳:指船頭;艫:指船尾。此指首尾銜接的船隻。
20. 孝陵:即明孝陵,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馬氏的合葬陵墓。因皇后諡「孝慈」,故名孝陵。
21. 桓桓:威武的樣子。
22. 東寧:指明鄭王朝,為臺灣歷史上第一個漢人政權,永曆15年(1661),鄭成功攻入臺灣,佔普羅民遮城,改赤崁為東都明京,臺灣總地號為「東都」。永曆18年(1664),鄭經繼位,改東都為東寧,東寧成為全臺灣的稱呼。
23. 鵝鸛軍聲蜚閩浙:鵝鸛,軍陣。語出《左傳•昭公二十一年》:「丙戌,與華氏戰於赭丘。鄭翩願為鸛,其禦願為鵝。」後即以「鵝鸛」並舉,指軍陣。蜚,聞名。此謂以軍陣聞名於閩浙地區。
24. 樓舩:舩,音ㄔㄨㄢˊ,同船。此謂樓船。
25. 鯨鯢:即鯨。雄曰鯨,雌曰鯢。比喻兇惡的敵人。
26. 贔屭負碑出寧南:贔屭,音ㄅㄧˋ ㄒㄧˋ,又叫龜趺,是傳說中龍生九子之一,貌似龜能負重,造像通常揹石碑、石柱,或是做為底座、牆頭的裝飾,屬靈禽瑞獸。《天祿識餘•龍種》:「俗傳龍子九種,各有所好,一曰贔屭,形似龜,好負重,今石碑下龜跌是也。」寧南,寧南門,即臺灣府城大南門,位於今臺灣臺南市中西區孔廟正南方,為三級古蹟。此言贔屭負碑出南寧門,謂國祚的移轉。
27. 丁國變:遭逢家國喪亡之變故。
28. 鷺鯤衣帶爭傳箭:鷺鯤,即鷺島與鯤洋,或指廈門和臺灣,此應指鄭氏王朝的兄弟之關係。傳箭,古代北方少數民族起兵令眾,以傳箭為號,後指起兵。此句謂明鄭末期鄭氏兄弟為爭位而干戈相向。
29. 日射扶桑失組練:扶桑,原為《山海經》神話中的十日所浴的神木,此木生長於東方日出之海島,或謂在日本,此應指臺灣。組練,即組甲、被練,皆指將士的衣甲服裝,後借指精銳的部隊或軍士的武裝軍容,語出《左傳•襄公三年》:「(楚子重﹞使鄧廖帥組甲三百,被練三千以侵吳。」此句謂清兵發動軍隊,以武力征服臺灣。
30. 慷慨凴筇發浩歌:筇,音ㄑㄩㄥˊ,古書上說的一種竹子,可以做手杖。浩歌,放聲高歌。此句憑杖高歌,慷慨激昂。
【延伸閱讀】
1. 朱仕玠〈七鯤身〉,《小琉球漫誌》第二卷〈海東紀勝〉(上)。
2. 錢琦〈鯤身集網〉「臺陽八景詩」,陳漢光《臺灣詩錄》。
3. 章甫〈鯤身集網〉「臺邑八景」,《半崧集簡編》。
(徐慧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