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睡鄉遊。安知陳搏1睡。不登醉翁亭2。安知廬陵醉3。昏昏睡醉間。亦為世所刺4。豈知超塵5宴。不求亦不忮6。人生貴行樂。方不負所寄。與其苦攢營。心為名利累。何若抱清高。矯矯7人中驥8。史遷9恣遨遊。山川靡不暨10。東坡11山水樂。舍舟服車騎。兩人皆已往。迫隨何所侍。自昔困難窓。不覺老將至。華鬢變成霜。顧影 12寧無愧。閒來曳杖遊。行行豪與恣。聊以拓襟懷。非關等遊戲。探蹟效前賢。竊慚無文字。
登高竅13睇眄14。列島巧獻媚。獨立摩青霄15。如禽之奮蹇16。相累而飲溪。如獸之伏鷙17。目謀仍神謀18。勝景非一二。浮沈滄波間。扳19請莫之致。但見飄渺20嶠21。雲煙銷22蒼翠。陟23彼高山巔。虎形真無異。蹲踞24北海濱。石炭產其裡。包藏已多年。海屋25籌添記。混沌26鬱未開。從占27陰陽秘28。誰響青鳥書29。挾技來一試。人力奪天工。開鑿用機器。霜斧土脈披。火礮石竅熾。山鬼夜夜號。風霾朝朝□。或以鋤耰敲。或以鐵錐錘。轆轤30轉其泥。水龍31抽其泌32。雲母33露重重。烏金34積纍纍。人夫共運搬。兩端舁35一簧。紛紛若貫魚。路暗擧火燧。盡是裸裎36軀。顏容更憔顇37。往來谽谺38中。操作亦甚勛39。如免之穿窟。如蟻之時術40。一堆復一堆。堆成幾如積。每斤六文錢。工資二百四。或售於鄉村。或運之市肆。日日開財源。取用無窮匱。藉此以代薪。爐灶兩便利。不患炊扊扅41。奚庸 42代條肄 43。
迴憶曩年間。剝削失防備。山洞忽崩頹。空隙磅礡44悶。有足不能走。欲走嘆無自45。可憐一行人。陷入九京46隧。迄今祀入靈。香火立神位。朔望誠意求。常恐為厲祟47。所願錫健康。終身長護庇。兩手持盃珓48。品中語謘謘49。向空謹一擲。得吉私自熹50。從茲安心營。百凡無禁忌。風俗雖使然。毋乃51不知義。存養以修身。殀壽固不貳52。
徘徊日方中。賁然53來村徲。手提一小筐。貯盛些疏食。將以饌先生。聊可供午饋。問我來何方。慇懃接謦欬54。秉灼55導前行。邀我入穴邃。謂上有滴溜56。徑須覆其怶57。謂中有鬱污58。徑須袒其臂59。謂下有濕泉。徑須稅其屣60。徐徐迤邐61入。莫迷由偏陂62。我行尚未幾。塗滑欲顛躓63。鳥道夾羊腸64。九折不足譬。縱使抱雄飛65。莫能殿66雙翅。傴背穿圭竇67。低頭探壅甀68。一步兩捫手。足目交詌詈69。陰陰舀覆中。毒霧觸口鼻。黯然顧茫茫。隱隱有魑魅70。安得溫嶠犀71。照驚鬼怪胎。斬蛟乏莫耶72。射鱔無弓秘73。萬一當道橫。徒手將何掎。況復絕壁危。奇狀非一類。森然74欲搏人。沖突豈不惴。我欲向前行。恐如履薄墜。我欲退後回。疐尾75怕跉跂76。踟躕77而趦趄78。股慓79心亦悸。無何閱片時。浩氣助吾志。履險竟如夷。筋力更強□。放眼仔細觀。礨空分層次。太古80色蒼蒼。禹貢81亦遺識。大泉與小泉。混混爭流出。紆迴錯雑聲。如鼓湘山瑟82。洋洋發清音。差可愜人意。天机83殊活潑。真不可思議。
旋踵84循前程。好風送鼓吹85。嚮吁何危乎。今幸踐實地。擧頭見蒼天。光華照目睟。吾聞鴻濛86代。人物順賦畀87。金牛路一開。機械尚巧偽。無論愚與賢。所意無才應。剖心或殺身。偏誤是多智。豈徒壽如山。浩劫亦難避。只因寶藏興。翻惹人情覬88。顏斶思歸真89。夷齊相讓位90。何必力拔山。作出驚動事。咄咄91怪書空。滄桑感時異。不如混希夷92。相安於無始。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共百韻兩百句。選自於《臺灣日日新報漢文版》之「藝苑專欄」(1910年12月11日)。本詩為日治時期作者遊澎湖虎頭山,參訪當時民眾採煤時所寫的實錄。
澎湖虎頭山位於青螺村北方,山的形狀猶如虎頭,因而得名。根據《澎湖廳志.物產志》記載:「石炭,即煤炭,產於青螺山中。」可知,澎湖虎頭山蘊藏煤礦。日治時期明治31年(1898年),日人山野七郎取得採礦權,進行煤礦的開採,日人的採礦作業一直持續到1910年停工,後由澎湖人陳和尚接辦。虎頭山煤炭之樹種是杉木,由於煤炭價錢低廉,而且易燃耐燒,成為民眾生活不可或缺的民生物資。
本詩內容為筆者游賞澎湖虎頭山,對於採礦情形以及礦坑陰暗的環境有深入的狀描。尤其以觀察入微的筆觸書寫礦工身處礦坑的憔悴面容,由於工資優渥,使得礦工們願意冒著生命危險採礦,詩中也細膩的描述礦坑崩塌的危險情境,令人頗對礦工的生活遭遇產生同情。詩末則對於開鑿虎頭山提出批判,認為不該破壞虎頭山天然的形貌。
【作者】
蔡錫三(?-?)
【注釋】
1.陳摶:中國五代時期人物,自號「扶搖子」,宋太宗賜號「希夷先生」。陳摶注重睡眠以修養生息,時常一睡數天,人稱「睡仙」。
2.翁亭:位於中國安徽省滁州市城西南方的瑯琊山麓。於北宋慶曆六年(1046)為歐陽修知滁州時修建,作為游賞休憩之所。
3.廬陵醉:廬陵在今江西省,北宋歐陽修是廬陵人,歐陽修愛酒自號醉翁,本詩「廬陵醉」即指歐陽修。
4.刺:即諷刺之意。意謂譏諷、嘲笑。
5.超塵:超脫俗塵。
6.不伎不求:伎,音ㄐㄧˋ。伎,忌恨。本詩「不求亦不伎」亦即「不伎不求」,意謂不忌恨他人,不貪求非分的名與利。後引申為淡泊名利的處世態度。
7.矯矯:超凡脫俗。
8.驥:音ㄐㄧˋ。千里馬。
9.史遷:指司馬遷。司馬遷,為漢武帝史官,著有史記。
10.靡不暨:「無不與」之意。本詩「山川靡不暨」,意謂司馬遷壯遊天下,徜徉於山川之間。
11.東坡:北宋蘇軾自號「東坡居士」。
12.顧影:自負之意。
13.高竅:竅,音ㄑㄧㄠˋ,洞穴。指虎頭山上的煤炭礦坑。
14.睇眄:音ㄉㄧˋ ㄇㄧㄢˇ。顧盼之意。
15.霄:天空。
16.蹇:音ㄐㄧㄢˇ。足部。
17.鷙:音ㄓˋ。兇猛的鳥類。本詩「獨立摩青霄,如禽之奮蹇。相累而飲溪如獸之伏鷙。」皆是描述虎頭山的地理形勢。
18.神謀:神算。
19.扳:音ㄆㄢ。攀引之意。本詩意謂虎頭山難以攀引而上。
20.飄渺:隱隱約約之意。本詩意謂遠觀虎頭山,隱隱約約在滄海之中。
21.嶠:音ㄐㄧㄠˋ。高大而尖的山。
22.銷:削弱。本詩「雲煙銷蒼翠」意謂虎頭山籠罩在雲氣之間,只能隱隱約約見到青翠的顏色。
23.陟:音ㄓˋ。登高。
24.蹲踞:音ㄉㄨㄣ ㄐㄩˋ。原意指張開雙腿而坐,本詩意謂虎頭山的形勢有如老虎蹲立踞伏之樣。
25.海屋:傳說中的海上仙屋。
26.混沌:原指中國民間傳說盤古開天闢地前,天地尚未分開、混濁一團的狀態。本詩指虎頭山炭礦尚待開採之狀。
27.占:判斷吉凶的方法。
28.陰陽祕:指占卜等論斷吉凶的祕術。
29.青鳥書:青鳥原指中國神話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常化身為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傳信。本詩意謂開鑿虎頭山前,占卜問吉凶的占兆。
30.轆轤:音ㄌㄨˋ ㄌㄨˊ。本詩指利用滑輪或槓桿轉動的開礦機械。
31.水龍:一端裝置金屬噴頭,另一端與水源相接的救火水管。本詩指用以汲取礦坑水泉的水管。
32.泌:流動的水泉。
33.雲母:一種礦石名,俗稱「千層紙」。結晶體呈現假六方片狀。聚集體為林片狀。
34.烏金:指煤與木炭。
35.舁:音ㄩˊ,抬。
36.裸裎:裎,音ㄔㄥˊ。指礦工赤身露體。
37.憔顇:顇,音ㄘㄨㄟˋ。瘦損的樣子。
38.谽谺:音ㄏㄢ ㄒㄧㄚ。山谷空曠的樣子。
39.勛:音ㄒㄩㄣ。礦工辛勤勞苦的樣子。
40.時術:指礦工們如同螞蟻一般的辛勤工作。
41.扊扅:音ㄧㄢˇ ㄧˊ。原指門閂。本詩意謂有了煤炭當做燃料,就不再因無柴可燒而困窘。
42.奚庸:疑問句,何需之意。
43.條肆:肆,樹木枝幹斬而復生之意,語出《詩經.周南.汝墳》:「遵彼汝墳,伐其條肆。」,本詩意謂有了煤炭,哪裡還需苦苦等待樹木枝幹生長,以便砍取成為薪材呢?
44.磅礡:音ㄆㄤ ㄅㄛˊ。原是廣大無邊,充塞其間之意。本詩指礦坑崩塌,礦石充塞之狀。
45.無自:意謂礦坑崩塌,找不到出路。
46.九京:意謂九泉,地下。
47.厲祟:危害作祟。本詩意謂唯恐冤死於礦坑的亡靈危害生靈。
48.盃珓:珓,音ㄐㄧㄠ,即「杯筊」,用以占卜吉凶的器具,形狀為彎月型的兩片竹木。
49.謘謘:音ㄔˊ ㄔˊ,舒徐遲緩的樣子。
50.熹:音ㄒㄧ,光明之意。
51.毋乃:豈非之意。
52.殀壽固不貳:殀,音ㄧㄠˇ。語出《孟子.盡心》:「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殀壽意謂壽命的短與長。固,原本之意。不貳,不變的。本詩意謂人的壽命長短原本是命定不變的,端靠是否能修養己身,存養德性而來。
53.賁然:賁,音ㄅㄣ。衣著光鮮亮麗的樣子。
54.謦欬:談笑之意。
55.稟灼:拿著火把。
56.滴溜:本詩意謂礦坑裡頭,上方有水滴滴落。
57.徑須覆其怶:怶,音ㄅㄧˋ,內心恐懼的樣子。徑須,直須之意。本詩意謂要克服進入礦坑內的恐懼。
58.鬱污:積聚在礦坑中的骯髒與汙穢。
59.袒臂:袒,音ㄊㄢˇ。袒衣露臂的樣子。
60.稅屣:《方言》云:稅,即「脫」的古字。屣,鞋子。稅屣,意指脫掉鞋子。
61.迤邐:音ㄧˊ ㄌㄧˇ。緩行的樣子。
62.陂:同坡。
63.顛躓:躓,音ㄓˋ。
64.鳥道夾羊腸:鳥道與羊腸,均比喻狹窄險峻的小路。本詩意謂礦坑內的道路狹窄難行。
65.雄飛:奮進有作為。
66.殿:原指高大的廳堂,「殿雙翅」意指振翅高飛。本詩「縱使抱雄飛,莫能殿雙翅」意謂在狹窄的礦道中,很難奮進疾走。
67.傴背穿圭竇:傴,音ㄩˇ。傴背,駝背的樣子。圭竇,形狀上尖下方的如同圭字的牆洞。本詩意謂必須彎著背穿過礦坑的牆洞。
68.壅甀:音ㄩㄥ ㄓㄨㄟˋ。礦坑道路上的小土堆或者瓦器。
69.詌詈:詌,音ㄍㄢˋ,閉口的樣子。詈,音ㄌㄧˋ,咒罵。本詩意謂走在陰暗狹窄的礦坑,眼睛隨時要留意腳下的坑洞或者障礙物,不免心中暗自咒罵。
70.魑魅:音ㄔ ㄇㄟˋ,是指古時山中會害人的精怪。
71.溫嶠犀:即「燃犀溫嶠」,語出元代雜劇范康〈竹葉舟〉第三折,意謂能洞察事務的人。
72.莫耶:即「莫邪」寶劍。相傳中國古代鑄劍名人干將的妻子名「莫邪」,後「莫邪」成為寶劍的代名詞。
73.弓祕:弓法的秘訣。
74.森然:可怕的樣子。
75.疐尾:疐,音ㄓˋ,踩到。疐尾,踩到尾巴。本詩引申為遇阻而難行。
76.跉跂:音ㄌㄧㄥˊ ㄑㄧˋ。難以行走而爬行。
77.踟躕:音ㄔ ㄔㄨˊ。徘徊不前的樣子。
78.趦趄:音ㄗ ㄑㄧㄝˋ。猶疑、觀望的樣子。
79.股慓:股,大腿。慓,音ㄆㄧㄠˋ,輕飄的樣子。意謂心中恐懼導致大腿無力的樣子。
80.太古:上古時代。
81.禹貢:尚書夏書的篇名。內容記載中國山川道里以及物產等文獻。
82.如鼓湘山瑟:即如「湘靈鼓瑟」之意,原指湘水女神彈奏古瑟。本詩指虎頭山山泉奔流的聲音。
83.天機:上天的祕密。本詩指虎頭山天然的地景,作者今日得以窺見,猶如知道上天造物之秘密。
84.旋踵:不久。
85.鼓吹:宣揚。
86.鴻濛:指地球形成前的混沌狀態。
87.賦畀:畀,音ㄅㄧˋ。天賦的權利。
88.覬:音ㄐㄧˋ。希望得到。
89.顏斶思歸真:斶,音ㄔㄨˋ,中國戰國時代齊國齊宣王時代的處士,生性淡泊名利。歸真,恢復原來的樣子。原指顏斶淡泊名利,拒絕齊宣王的高官厚祿,表明崇尚簡樸自然的生活。本詩指應該讓虎頭山保持原始的風貌,不應大動土木開鑿採礦,破壞自然的地形。
90.夷齊相讓位:伯夷和叔齊。相傳中國商朝末年,伯夷與叔齊是孤竹國國君的兒子,兩兄弟不想登基而互相讓位。
91.咄咄:音ㄉㄨㄛˋ ㄉㄨㄛˋ。感嘆語氣。
92.希夷:任憑自然。
【延伸閱讀】
1.夏之芳〈紀巡百韻〉八首之二,《全臺詩》第貳冊。
2.黃守謙〈笨港進香詞〉,《全臺詩》第貳拾冊。
3.黃叔儆〈番社雜詠〉二十四首,《全臺詩》第壹冊。
(陳鍾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