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宦誰最懽1。家人及奴婢。豈惟飽暖求,亦有輕肥2喜。爾崑亦胡為3,相從乃異是4。家本滄海東5,生無便捷技。從余困鞍馬6,親見軍中事。南北討亂民,防夷築烽壘7。海氛幾年靖,幸未亡一矢8。扶病9治軍書,中夜輒數起。兇夷既受縛,觳觫若羊豕10。海外全境完,大吏11或怒視。時事局已成,孤臣志則已。喘息曾未蘇12,鞶帶遂三褫13。檻車14實顛沛,囚服敢言恥。獄成幸免戍15,入蜀更奉使。冰山與雪窖,負痛入骨髓。已覺脛無毛16,數見呼庚癸17。惟爾實相從,艱難僅不死。前後幾十年,辛勤未一弛18。旦夕遭呵罵,或未免鞭箠19。面無色怨嗟,背亦無訾毀20。貴賤常異交,安危不同理。翟公門上書21,今古慨同軌22。惟爾以拙誠,一意相終始。我髮已全白,爾歲未三紀23。蓬州24始安居,酬賞尚有俟25。病罷26我則歸,豢養27今已矣。負爾非一端28,患難徒相倚。爾望本不奢,聊以勸義士。相知有胡公29,清峻善臧否30。許爾入廡下31,安寘32及妻子。勉事新主人,貞勤當自矢。長言述爾事,歲月易流駛。百年會有盡,臣僕咸視此33。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肆冊。詩前有序,提到姚瑩的僕人戴崑陪伴著他完整經歷過清嘉慶24年(1819)至道光23年(1843)十餘年之間臺灣的安內攘外事件,序云:「親見余數平南北路之亂,及英夷犯臺,籌防十七海口,擒斬黑白諸夷事。」尤其是道光18-23年(1838-1843)的五年間,英軍屢犯閩浙沿海,唯獨五犯臺灣皆遭挫敗,更是讓清朝廷大為激賞。這些戰功千真萬確,但卻因「南京和議」簽訂,被彈劾免職入獄。然而中央與地方對此事認知差異在於,姚瑩身為臺灣官員,如何保障臺灣島的安全性,並突顯其重要性為首要之務,但中央對外採取「抑民悅夷」的保守政策,在內地大吏的眼中,姚瑩的戰功使得沿海各省官吏的存在和能力相形遜色,甚至可能威脅到朝中既得利益者的地位,故有「海外全境完,大吏或怒視。時事局已成,孤臣志則已。」之嘆。同時為了平息朝野對他的議論攻防,姚瑩選擇一人扛起斬殺英國戰俘的是非,可惜委曲求全終不能真正保護臺灣,一片赤誠只有忠僕戴崑最明瞭。
【作者】
姚瑩(1785-1853),字石甫,一字明叔,晚號幸翁,安徽桐城人。從祖姚鼐,為桐城派古文主要創始人。姚瑩於嘉慶12年(1807)中舉,次年為進士。嘉慶24年(1819)春,調任臺灣知縣。道光元年(1821年)任噶瑪蘭通判,改築仰山書院,鼓勵開墾,興利除弊,深得士民心。道光17年(1837),再度來臺,授臺灣兵備道,賞加按察使銜。22年(1842),英艦再犯淡水、大安港,姚瑩引敵艦入土地公港,伏兵奮力攻擊,大挫英軍,受封雲騎車尉,進二品銜;然因清廷與英軍之役不利,被迫投降並簽訂《南京條約》,姚瑩因而遭革職入獄。後因輿論壓力被放,但仍貶謫川、藏。咸豐朝再受重用,擢為廣西、湖南按察使。後因辦糧臺,隨太平軍至湖南,病死軍中。著有《中複堂全集》。
【注釋】
1. 懽:音ㄏㄨㄢ,同「歡」,喜樂。
2. 輕肥:裘輕馬肥,喻貴顯。
3. 胡為:為什麼。
4. 異是:異於此。意謂僕人戴崑跟隨我多年為什麼沒有顯貴?
5. 滄海東:大海之東,指臺灣。
6. 困鞍馬:鞍馬,鞍和馬,借指騎馬或戰鬥的生活。「為鞍馬所困」的倒裝。
7. 烽壘:戰爭時防禦用的壁壘。
8. 海氛幾年靖,幸未亡一矢:靖,平定。矢,發誓。意謂在海上防衛方面,5年內英軍侵擾臺灣沿海,幸好沒有被叩關成功,守住當初守護臺灣的承諾。
9. 扶病:支撐病體,帶病工作或行動。
10. 觳觫若羊豕:觳觫,音ㄏㄨˊ ㄙㄨˋ,因恐懼而顫抖的樣子。意謂進犯臺灣所擄獲的英軍戰俘,因為恐懼而顫抖地像受驚嚇的豬羊一般。
11. 大吏:指反姚瑩的耆英、穆彰阿、伊里布、怡良等人。
12. 蘇:緩解。
13. 鞶帶遂三褫:鞶,音ㄆㄢˊ。鞶帶,古代男子所繫的皮革腰帶。褫,音ㄔˇ,剝奪、革除。意指姚瑩因為臺灣之事被以「冒功」革職,入獄、出獄、返桐城、入蜀、兩次出使西藏等一連串的遭遇。
14. 檻車:音ㄐㄧㄢˋ ㄐㄩ,四周有欄檻,用來裝載禽獸或囚犯的車子。
15. 戍:音ㄕㄨˋ,防守邊疆。
16. 脛無毛:脛,音ㄐㄧㄥˋ,小腿。形容奔走極為辛勞。典出〈莊子‧在宥〉:「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
17. 呼庚癸:庚癸之呼,原為軍中乞糧的暗語,後引申為告貸之意。
18. 弛:音ㄕˇ,鬆懈。
19. 鞭箠:箠,音ㄔㄨㄟˊ。用鞭子抽打。
20. 訾毀:訾,音ㄗˇ。詆毀。
21. 翟公門上書:翟公,下邽人,漢文帝時任廷尉,為九卿之一,位高權重,後失官又復職,看盡人情冷暖。門上書,翟公失官後,賓客絕跡,門可羅雀。復職後,眾賓客又登門求見,乃有感於世態炎涼,而在家門上寫下:「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等句子。典出《史記・汲鄭列傳》,此故事亦為成語「門可羅雀」的出處。
22. 同軌:統一,相同。
23. 未三紀:一紀為12年,此謂戴崑當時未滿36歲,正值壯年,而姚瑩當時已經62歲,頭髮花白。
24. 蓬州:位於今四川營山縣安固鄉。姚瑩在蓬州建玉環書院,平息爭訟,卸任時蓬人為其立仁廉祠,夾道走送。
25. 俟:等待。
26. 病罷:罷,音ㄆㄧˊ,同「疲」,疲困。貧病交迫之意。
27. 豢養:豢,音ㄏㄨㄢˋ。養育。
28. 負爾非一端:負,虧欠。一端,單方面。意謂對於忠僕的虧欠,不僅止於他盡力服侍我,更在於主人落魄時不離不棄。
29. 胡公:時任川北道觀察的胡興仁。
30. 臧否:音ㄗㄤ ㄆㄧˇ,明辨是非、賞罰分明。
31. 廡下:廡,音ㄨˇ,泛指房屋。指同意將僕人收納門下。
32. 安寘:寘,音ㄓˋ。安置。
33. 百年會有盡,臣僕咸視此:意謂時間會流逝,我們主僕兩人共同的回憶就是曾經共患難這一段,尤其是遭逢臺灣之獄的經過,畢生難忘。
【延伸閱讀】
1. 洪繻〈洋兵行〉,《全臺詩》第拾柒冊。
2. 洪繻〈春寒林仲衡偕從弟過鹿酒中述遊跡並庚子(1900)在京時事歌以寄之〉,《全臺詩》第拾柒冊。
3. 丘逢甲〈塘沽坐火輪車抵津門〉,《全臺詩》第拾伍冊。
(王惠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