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1何路望生還,恍惚長辭天地間。黃耳音書隔人海2,紅毛衣服共雲山3。亡秦歃血今三戶4,適越文身古百蠻5。皂帽藜床6未歸客,獨慚無術救時艱。(其一)
田橫島上此臣民7,不負天家二百春8。中露微君黎望衛9,下泉無伯檜思郇10。誰忘被髮纓冠11義,各念茹毛踐土12身。痛哭珠崖13原漢地,大呼倉葛本王人14。(其二)
愁上高樓望夕烽15,東南佳氣幾時鍾16。水遮王母三千里17,山隔劉郎一萬重18。故壘陣圖夔府石19,荒城牌字象州松20。鯨鯢京觀21分明在,何事天驕訪舊蹤22。(其三)
延平祠廟鬱岧嶢23,割據英雄氣未消。見說杜鵑啼蜀帝24,不妨桀犬吠唐堯25。廿年賜姓26空開國,再世降王27已入朝。十二銀山掀鹿耳28,精靈猶作伍胥潮29。(其四)
海錄虞衡30覽物華,南方卑濕過長沙31。鉤輈格磔32人如鳥,答遝離支果勝花33。日暖炎洲無翡翠,雨昏瘴窟有龍蛇34。采風番社何人事,惟見蒲桃載滿槎35。(其五)
【題解】
本組詩為七言律詩,收入《全臺詩》第拾貳冊。光緒20年(1894)甲午戰爭,清廷朝臣分成主和派、主戰派,愛國詩人易順鼎強力主戰,以河南候補道身分自請上陣殺敵,未果。當光緒21年(1895)清廷戰敗與日議和之時,清廷被迫擬割讓臺灣,易順鼎再度重申主戰立場,並於5月、7月兩度親赴臺灣,加入臺南劉永福的幕僚,並積極向兩江總督張之洞籌措軍餉。易從大陸渡海赴臺中的途中,傳聞臺中已被日軍佔領,不得已折返廈門,擬策劃臺灣民主國獨立。是年5月全臺被日軍佔領,民主國瓦解,壯志未酬,易曾勸劉內渡,但劉欲死守,9月劉終於內渡抵閩。本組詩共六首,描述詩人於乙未年5月到9月間,與劉永福共同協防臺灣之事。前三首徵引眾多舊例古訓,要臺灣人相信割讓之議會出現轉機,只要同仇敵愾,萬眾一心。後三首肯定臺灣地靈人傑,臥虎藏龍,等主持大局的人登高一呼,像劉永福這等豪傑,便可扭轉臺灣的命運。
【作者】
易順鼎(1858-1920)。見〈贈臺將〉。
【注釋】
1. 玉門:玉門關,兩漢時通往西域的關隘。由於玉門關為漢族和少數民族分界的關卡,此處借指臺灣面臨被割讓的生死存亡關頭,眼看即將落入外族手中。
2. 黃耳音書隔人海:南朝梁陸機藉愛犬黃耳代傳家信,典出〈晉書˙陸機傳〉。後以「黃耳傳書」比喻傳遞消息。此意謂臺灣若被割讓予日本,從此難再與之通消息。
3. 紅毛衣服共雲山:紅毛,原指占據臺灣的荷蘭人,後泛稱歐洲人,此指異族日本人。此句意謂臺灣變成日本殖民地之憂。
4. 亡秦歃血今三戶:歃血,音ㄕㄚˋ ㄒㄩㄝˋ,古代盟誓時,用牲血塗在嘴邊,表示守信不悔。楚國雖為暴秦所滅,但匯合楚國遺民之力,也能滅亡秦國。三戶亡秦,比喻只要有決心,力量雖小,終會取勝,典出〈史記˙項羽本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意謂臺灣人只要同仇敵愾,終可逆轉被殖民的局勢。
5. 適越文身古百蠻:適,往、到。文身,即紋身、刺青,在身體皮膚上刺染各種圖案,古代吳、越一帶有文身習俗。百蠻,中國南方蠻族的總稱。意謂臺灣若不反抗殖民,將淪為蠻夷之地。
6. 皂帽藜床:皂帽,亦作「皁帽」、「烏帽」、「遼東帽」,黑色帽子。藜床,用藜草編成的床。原指庶人、隱士,此謂易順鼎不計官位毀譽,自請親赴臺灣協防。
7. 田橫島上此臣民:秦末漢初齊王田橫被韓信滅國後,率領五百人逃至海上小島(今山東省即墨市田橫鎮南方海上的田橫島)避難,後田橫被劉邦召見時,於洛陽城門口自刎身亡,隨即島上五百人也一併殉節,史稱「田橫五百義士」,典出〈史記˙田儋傳〉。
8. 不負天家二百春:天家,指周朝。二百春,兩百年,取整數,田齊自西元前386年算起,至西元前202年田橫自刎,實有184年,皆奉周天子為正朔,自封為諸侯王,沒有僭稱。
9. 中露微君黎望衛:微君,指中興衛國的衛文公、衛成公父子。黎,黎民百姓。衛,周武王弟康叔之封地,位於河南省禹縣西北,實行周公禮樂之教,東周時被狄人滅國,五千衛國遺民寄居曹國,接受齊桓公援助,重新建國,衛文公、衛成公父子始中興,滅於秦二世元年。意即已經亡國的衛國,僅存五千遺民,仍能團結復國,奇蹟似的中興。
10. 下泉無伯檜思郇:下泉,〈詩誙˙曹風〉的篇名,共四章,詩旨為曹國人對西周王室的感念。伯檜,曹王被封為伯爵,此指有西周王室之風的曹王。郇,音ㄒㄩㄣˊ,郇國,位於今山東省定陶縣,周文王第十七子的封地,借代為西周盛世。意即曹國正因為曹王沒有以西周盛世為精神依歸,違背人民期待,才淪為被鬥爭的小國。
11. 被髮纓冠:被,音ㄆㄧ,同「披」。散著頭髮,來不及結好帽帶,形容急迫的樣子,典出〈孟子˙離婁下〉:「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意謂臺灣處於危急存亡之秋,臣民已顧不得自身身分,只求能力挽狂瀾。
12. 茹毛踐土:茹,食。踐,踩踏。指居住的地方,飲食的東西皆為國君所有,為古代帝王君臨天下,臣民感戴君恩的話,典出〈左傳˙昭公七年〉:「封略之內,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誰非君臣?」意謂兩岸臣民皆念及清朝正朔,才想方設法,力抗日本。
13. 珠崖:西元前111年,漢滅南越國,於海南島設珠崖、儋耳郡,當地居民常反叛,漢朝無力征討,於西元前46年放棄該地。
14. 大呼倉葛本王人:倉葛周襄王時陽樊人,周襄王將此地賜給晉文公,陽樊人不想歸附晉國,晉文公派兵欲攻打陽樊,陽樊人倉葛以理曉諭晉文公,免除戰爭,令陽樊人得以遷徙出城,典出〈國語˙周語〉。王人,周天子後裔,倉葛對晉文公說:「陽豈有裔民哉,夫亦皆天子之父兄甥舅也。」意即大家同為周天子臣民,何苦相殘?
15. 烽:古代邊防警報、求援用的煙火信號。
16. 鍾:積聚。
17. 水遮王母三千里:王母,西王母,傳說住在崑崙山。三千里,比喻極遠的距離。
18. 山隔劉郎一萬重:劉郎,為「劉晨阮肇」典故,漢代劉晨、阮肇二人上天臺山採藥卻迷路,見兩位神女容顏絕妙,與劉、阮恩愛倍至,半年後求歸,子孫皆已歷七世,終不得返。本句語出李商隱〈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兩句皆謂臺灣地理上雖近,但處在複雜的局勢中,難以靠近。
19. 故壘陣圖夔府石:諸葛亮所作之退敵陣法「八陣圖」,遺址在四川夔州(今奉節縣)南江邊。
20. 荒城牌字象州松:語出杜牧〈蠻中醉˙過象州〉:「青山海上無城郭,唯見松牌出象州。」象州,廣西省象州縣,為古代海上絲路始發港。意即古時知名的海上絲路大港,現僅存地名牌匾。
21. 鯨鯢京觀:鯢,音ㄋㄧˊ,海中大魚。鯨鯢,凶猛吞食小魚的鯨和鯢,喻凶暴不義之人。京觀,古代戰爭勝利者為顯示戰功,收集敵人的屍首,封土而成的高塚。意謂日本人從海上以暴力征戰清朝,佔據臺灣。
22. 何事天驕訪舊蹤:天驕,喻其強盛,好似天所驕縱。訪舊蹤,日本在唐代與中國友好,屢派遣唐使來訪,現在反而變成蠻橫之徒重遊舊地。
23. 鬱岧嶢:鬱,茂盛的樣子。岧嶢,音ㄊㄧㄠˊ ㄧㄠˊ,高峻的樣子。
24. 杜鵑啼蜀帝:「杜鵑啼血」之典,相傳周末蜀王杜宇,號望帝,失國而死,其魄化為杜鵑,日夜悲啼,淚盡繼以血,哀鳴而終,杜鵑別名子規,後借以比喻哀傷至極。
25. 桀犬吠唐堯:夏桀的狗對著堯亂叫,典出〈漢書˙鄒陽傳〉,喻不問仁暴,各為其主。
26. 廿年賜姓:指臺灣在1661年-1683年間,由國姓王鄭成功所建立之明鄭王朝,歷經鄭成功、鄭經及鄭克塽三世統治廿二年。
27. 再世降王:再世,兩代。降王,投降的君王。此指鄭克塽(降清的鄭芝龍之後兩代鄭成功、鄭經皆守住南明),1683年降清,封海澄公。
28. 十二銀山掀鹿耳:十二,指1662年農曆12月鄭成功驅退荷蘭人。銀山,白浪滔天,其形如山。鹿耳,臺南鹿耳門,指鄭成功水師進入臺江內海的鹿耳門水道。意即鹿耳門大潮冥冥之中也知道要幫助鄭成功。
29. 精靈猶作伍胥潮:精靈,靈魂。伍胥潮,怒潮之稱,亦作「伍潮」,典出〈吳越春秋˙夫差內傳〉,吳國伍子胥遭害後,將其屍體拋入江中,卻如奔馬流向大海,故稱。
30. 虞衡:古代掌山林川澤之官。
31. 南方卑濕過長沙:地勢低下潮濕。長沙,位於湖南省,素以卑濕之地聞名。意謂臺灣的地理天候比長沙更為卑濕。
32. 鉤輈格磔:音ㄍㄡ ㄓㄡ ㄍㄜˊ ㄓㄜˊ,狀聲詞,形容鷓鴣的啼聲。
33. 答遝離支果勝花:遝,音ㄊㄚˋ,眾多而紛亂的樣子。離支,荔枝,亦作「離枝」。意謂臺灣的荔枝結實纍纍,果實比花還多。
34. 雨昏瘴窟有龍蛇:瘴,音ㄓㄤˋ,山林間溼熱蒸鬱的毒氣。龍蛇,喻非凡的人。意謂臺灣處在不利的條件下,自會激出蟄伏的非凡之人。
35. 惟見蒲桃載滿槎:蒲桃,又稱菩提果、風鼓、香果,形似蓮霧,桃金孃科的常綠喬木,在臺灣已馴化,野地山麓常可看見自行繁衍的族群。槎,音ㄔㄚˊ,樹枝。意謂臺灣山間常見生命力強的蒲桃,彷若臺灣人的精神。
36. 郅支:郅,音ㄓˋ。郅支,匈奴單于的名號。此指異族日本。
37. 炎荒此繫舟:炎荒,南方炎熱荒遠之地,指臺灣。繫舟,泊舟,指定局。意謂臺灣被割讓之事將成定局。
38. 泛海零丁文信國:零丁,零丁洋,位於廣東省中山縣南,珠江口的海面。文信國,宋末抗元名將文天祥。宋文天祥〈過零丁洋詩〉:「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歎零丁。」亦作「伶仃洋」。
39. 渡瀘兵甲武鄉侯:瀘,河川名,位於今四川省的金沙江,三國時,諸葛亮曾渡過瀘水,深入南蠻,七擒七縱孟獲,平定亂事。武鄉侯,三國時蜀國名相諸葛亮。
40. 偶因射虎隨飛將:射虎,西漢名將李廣,在藍田南山射獵,將草中石頭誤為老虎而射,竟一箭射入石中,典出〈史記˙李將軍傳〉。飛將,西漢名將李廣,與匈奴戰皆捷,被稱之為「飛將軍」,不敢犯境。
41. 苦對盤鳶憶少游:盤,迴旋。鳶,老鷹。少游,東漢名將馬援之從弟馬少游。此句為「跕鳶之悟」,典出〈後漢書˙馬援列傳〉,原為鳶鳥飛越瘴癘地方,紛紛墜入水中,後比喻地位卑微或身居下位者,須安分守己,不可奢求高官富貴,否則會自討苦吃,招致危險災難。
42. 馬革:馬皮,古代戰士期待戰死沙場之時,能用馬皮包裹屍體,不致任人踐踏。
43. 招魂應向日南州:招魂,招回生者或死者之魂。日南,漢時設置的郡,即今越南的順化等地,此借指劉永福的黑旗軍。意謂劉永福率領黑旗軍欲抵抗日軍,也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期待能將他的魂魄接引回去他經營大半輩子的越南。
【延伸閱讀】
1. 陳錫如〈劉永福〉,《全臺詩》第拾陸冊。
2. 胡殿鵬〈七鯤觀潮行〉,《全臺詩》第拾玖冊。
3. 洪繻〈臺灣淪陷紀哀〉,《全臺詩》第拾柒冊。
(王惠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