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路岸裡等社歸化最早,於諸屯中亦最有勞績。後以侵削,地垂盡,多流移入埔裏社,安故居者僅矣。今聞設廳,來番業又日蹙,流移將無地,是可哀也。作此以告當道之言撫番者。)
牛困山前逢老番,為人結束能人言1。自云舊住麻薯屯,播遷以來今抱孫2。二百年前歸化早3,皇威震疊臨臺島。雞羽傳書麻達少,鹿皮納稅必丹老4。獵罷山中並業農,長官無役不相從。諸戎掎角微勞著,個霧擒餘捦骨宗5。指屈當年設屯始,會稱天地狐鳴起6。渡海平之福貝子,海侯相助賊魄褫7。惟番向導功狗比,一百二十巴圖魯8。愛番趫捷樂番使,旋預梯航集上都9。八旬聖壽效嵩呼!誰知斷發文身狀,曾入先朝王會圖10。聖恩賜土歸來日,耕鑿相傳薄納租11。百餘年來時事異,奸民嬲番12佔番地。堂上理番雖有官,且食蛤蜊知許事13!況乃屯糧亦虛額,中飽年年歸黠吏14。故業蕭條貶眼中,社番十戶九貧窮。新居未免謀遷絳,名論真宜譯徙戎15。故山蒼蒼慘將別,舉家移向生番穴。仍占鳥語作耕獵,更驗桐花定年節16。銘刻天朝累代恩,未敢殺人持寸鐵。偶出山前過故居,巢痕畢掃增嗚咽17。山風吹髮遽衰禿,若識生年定耄耋18。方擬桃源世世居,誰請鑿空張騫說19?玉斧應知畫界難,重關山險啟泥丸20。所欣岩谷殘年日,猶得威儀拜漢官21。官威難弭漢民奸,又佔山田啟訟端22。日久深山無甲子,風生小海有波瀾23。眼看番地年年窄,覆轍傷心話疇昔。方今全山畢開闢,更從何處謀安宅?番丁業盡為人役,空存老朽溝中瘠24。況聞撫番待番厚,生番日醉官中酒25。同沐天家浩蕩恩,老番更比諸番久26。可憐為熟不如生,衰落餘年偏不偶27。夜半悲呼山月暗,哀思難向青天剖!我聞此語為興嗟,臺民今亦傷無家。開山聊藉五丁力,豈皆薦食為長蛇28﹖山田弓丈則下沙,賦重應比山前差29。長官終有廉來日,故業可復安桑麻30。此歌聊向春山詠,東風開遍番檨花31。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拾伍冊。本詩的「老番」,為臺中岸裏社熟番,岸裏社為中部平埔族巴則海族(Pazeh)旗下四大社之一。光緒元年(1875)丘逢甲十二歲所見岸裏社老番,應為已遷徙到埔裏牛睏山的巴則海族岸裏社麻薯舊社的老番。〈老番行〉為歌行體,全長七十九句,每句七字,全詩五百五十三字。前二句,後十句,計十二句,八十四字為丘逢甲個人的興嘆外,餘四百六十九字皆借由岸裏社老番之口述,娓娓道來巴則海族兩百年的遭遇。分成三部曲,第一部曲為岸裏社的興起與全盛時期,第二部曲為番屯制的流弊,造成衰落,第三部曲進入埔裏之後,過去的悲劇又再次重演。所有熟番命運的興衰,如出一轍。據研究指出,本詩可能是寫臺灣原住民族詩之最長者,而其所寫則自康熙至光緒,自18世紀初到19世紀末,跨兩百年間,以岸裏社為主體之臺灣原住民族悲慘歷史,稱為臺灣原住民族之史詩亦允當。
【作者】
丘逢甲(1864-1912)。見〈臺山有虎謠〉。
【注釋】
1. 牛困山前逢老番,為人結束能人言:牛困山,即牛睏山,位於今南投縣埔里鎮牛眠里內,海拔約700公尺,頭向埔里順水方向如牛之臥姿,故名為牛睏山。老番,道光3年(1823)以後已遷徙到埔裏牛睏山的巴則海族岸裏社麻薯舊社的老番。結束,穿戴裝扮。此二句意謂我在埔里牛睏山遇到一名巴則海族的平埔族老番,(他原本應該住在臺中豐原、潭子一帶),由於他替漢人工作,伺候漢人穿戴打扮,所以會說漢人的語言。
2. 自云舊住麻薯屯,播遷以來今抱孫:麻薯屯,康熙末年歸化後的巴則海族之岸裏社之舊社。此二句意謂這位老番原是麻薯舊社的人,離開祖居地,遷入埔裏社以來,孫子出生,已經第三代。
3. 二百年前歸化早:大約從康熙54年(1715)歸化,到1892年本詩寫作時,只有一百七十七年,近二百年,是約略算法。
4. 雞羽傳書麻達少,鹿皮納稅必丹老:雞羽,雉雞尾羽。麻達,十七到廿一歲平埔族未婚的青少年男子,也稱「貓踏」,麻達在結婚以前,必須義務擔任部落的公務,麻達善跑,宛如詩展輕功,為官方快遞公文的最佳人選,郁永河〈番俗六考〉記載:「麻達,走遞公文,插雞尾於首,手背繫薩鼓宜,以鐵為之,……沙起風飛,手肘與薩鼓宜相擊,瞬息間,已十數里。」此二句意謂歸化後須聽差納稅,頭插雞羽、快遞公文的年輕人正當年少,而負責用鹿皮繳納人頭稅的是頭目。
5. 諸戎掎角微勞著,個霧擒餘捦骨宗:掎角,音ㄐㄧˇ ㄐㄩㄝˊ,兵分兩面,以牽制或夾攻敵人。捦,音ㄑㄧㄣˊ,擒的本字。個霧,1699年淡水吞霄土官卓個、卓霧、亞生起事,被擒斬於市,稱為吞霄社事件,官方採取以番制番策略,利用岸裏社番平亂成功。骨宗,1725年水沙連水社土目骨宗拒不納餉,也是以番制番才平定,稱為骨宗事件,邵族勢力從此式微。此二句意謂岸裏社原住民和官兵合作,兵分兩路,圍剿作亂的原住民,分別平定吞霄社事件和骨宗事件。
6. 指屈當年設屯始,會稱天地狐鳴起:設屯,指1788年福康安奏請臺灣實施番屯制,利用熟番當作屯丁,以番制番、以番制漢,維持社會治安。天地,指1786年臺灣發生規模最大的反清民變林爽文事件,洪門天地會所主導。此二句意謂1786年由於發生天地會主導的林爽文事件,熟番與官兵合作,才平定亂事,於是福康安奏請在臺設置番屯制,便於以番制番、以番制漢。
7. 渡海平之福貝子,海侯相助賊魄褫:福貝子,福康安(1753-1796),時任欽差大臣。海侯,海蘭察(1740-1793),任參贊大臣,到臺平亂。褫,音ㄔˇ,褫魄,奪去魂魄。此二句意謂乾隆皇帝派大學士福康安為欽差大臣,渡海來臺總管軍務,海蘭察大臣亦加入平亂,天地亂民馬上嚇破膽。
8. 惟番向導功狗比,一百二十巴圖魯:向導,即嚮導。功狗,劉邦賞功臣的典故,此處將平亂有功的社番喻為功狗,有嘲諷清廷對待番民心態之意。巴圖魯,勇士之意,稱勇員,為對作戰有功官員之稱號。此二句意謂由於熟番引導官兵前進,讓120名巴圖魯勇士展開大屠殺。
9. 愛番趫捷樂番使,旋預梯航集上都:趫,音ㄑㄧㄠˊ,趫捷,身手矯捷。梯航,梯山航海,喻歷經險阻的長途跋涉。上都,北京。此二句意謂官方看中熟番的身手矯捷,極力使喚熟番做雜役,不久便將有功的熟番跨海跋涉集中到北京,預備嘉獎。
10. 八旬聖壽效嵩呼!誰知斷髮文身狀,曾入先朝王會圖:八旬聖壽,乾隆皇帝廿五歲即帝位,乾隆55年(1790)為八十歲。嵩呼,乾隆皇帝八十大壽。斷髮文身,借指臺灣平埔族,因熟番截短頭髮,在皮膚上刺畫文飾所致。王會圖,唐代畫家閻立本所繪的四夷朝會圖,此指乾隆年間傅恆主編《皇清職貢圖》,專門繪製中國沿海與邊疆的少數民族與外國人之衣冠狀貌圖畫。此三句意謂熟番參加乾隆八十歲壽宴,歷史性的一刻,其實熟番早在乾隆12年(1747)六十七所繪〈番社采風圖〉中入畫,在朝會時進獻給皇帝觀看過。
11. 聖恩賜土歸來日,耕鑿相傳薄納租:薄,減輕。岸裏社熟番到福康安奏准番屯制後,又獲界外埔地四百餘甲,勢力又向東擴張,除自耕養贍的埔地外,又每年給屯餉八圓。此二句意謂因為施行番屯制度,賞賜荒埔地給屯丁當作糧餉,按規定,屯丁在埔地上開墾耕種,以抵免賦稅。
12. 嬲番:嬲,音ㄋㄧㄠˇ,擾亂、糾纏。意指騷擾屯丁(熟番)。
13. 且食蛤蜊知許事:食蛤蜊,蛤蜊,音ㄍㄜˊ ㄌㄧˊ,姑且置之,充耳不問。知許事,知道些許、微少之事。意謂地方官對於漢番之間的衝突與矛盾置之不理,無心排解。
14. 況乃屯糧亦虛額,中飽年年歸黠吏:黠吏,音ㄒㄧㄚˊ ㄌㄧˋ,奸詐狡猾的官吏。屯餉常因漢人佃戶欠繳、抗繳而不能按時、足額發放,或是被官弁吏胥苛扣侵吞,造成屯丁生計上的困難。此二句意謂何況埔地因諸多複雜原因,往往無法生財,成為虛設,每年的糧餉多被奸詐狡猾的官吏私吞。
15. 新居未免謀遷絳,名論真宜譯徙戎:徙戎,西晉江統《徙戎論》,朝廷企圖用武力強迫少數民族外遷的一種主張。此二句意謂才剛賞賜給屯丁的埔地不久就易主,不切實際,果真如西晉時期的《徙戎論》一樣,想把少數民族強制趕走。
16. 仍占鳥語作耕獵,更驗桐花定年節:鳥占,以鳥的飛鳴占卜吉凶。桐花,刺桐花,原住民紀年以莿桐花開為一年,莿桐若先葉後花,則五穀豐收,反之則歉收。此二句意謂被迫搬遷到深山與生番同住的熟番,仍然維持耕獵時用鳥占,也以刺桐花開來紀年。
17. 偶出山前過故居,巢痕畢掃增嗚咽:此二句意謂我偶爾經過前山故居,原居地經過漢人大肆開墾,被一掃無遺,不禁悲從中來。
18. 山風吹髮遽衰禿,若識生年定耄耋:識,音ㄓˋ,記憶。耄耋,音ㄇㄠˋ ㄉㄧㄝˊ,八、九十歲的老人。此二句意謂深山裡的風吹得我格外憔悴,若能記住活著的年歲,必定也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
19. 方擬桃源世世居,誰請鑿空張騫說: 鑿空,開闢孔道,指漢朝張騫首開中西交通之途,可與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相提並論。此二句意謂我才剛想在埔里這個隱密的世外桃源,世世代代安居下來,哪知道官方政策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原本封山禁海,改為開山撫番,還從北中南三路從前山開路通後山,真像張騫鑿通中西通路一樣神奇。
20. 玉斧應知畫界難,重關山險啟泥丸:玉斧劃界,趙匡胤拿玉斧在地圖上畫一刀,意謂打仗不求窮兵黷武,應見好就收。泥丸,用泥土捏製的彈丸。此二句意謂若要使官方像趙匡胤一樣,不求窮兵黷武,顯然不可能,政府的開山政策為了突破險阻,往往啟用彈丸來炸山。
21. 所欣岩谷殘年日,猶得威儀拜漢官:所欣,有幸。漢官威儀,原指漢朝官吏的服飾制度,後常指漢族的統治制度。此二句意謂這麼深山裡的岩谷被炸開之後的風燭殘年,有幸還能得見漢官威儀。
22. 官威難弭漢民奸,又佔山田啟訟端:此二句意謂可是官方沒辦法制止奸詐狡猾的漢人向我們行騙,我們在埔里的家又被漢人佔居,屢興訴訟。
23. 日久深山無甲子,風生小海有波瀾:此二句意謂住在深山中本沒有時間觀念,日子一久,原本是小紛爭,最後演變成不可收拾。
24. 番丁業盡為人役,空存老朽溝中瘠:溝中瘠,因窮困而餓死於溝壑中的人。此二句意謂原本的屯丁都在替漢人做勞役,維持生計,沒用的老番因為窮困而餓死在溝壑中。
25. 況聞撫番待番厚,生番日醉官中酒:此二句意謂聽說官府開山撫番政策,給生番的撫恤金很豐厚,生番闊綽到竟可以與官員們一同買醉。
26. 同沐天家浩蕩恩,老番更比諸番久:此二句意謂皇恩浩蕩,同樣都是番,像我這種老番又比其他番經歷更多世事變化。
27. 可憐為熟不如生,衰落餘年偏不偶:不偶,表示時運極差。此二句意謂可憐熟番的待遇不如生番,窮愁潦倒多年,時運不濟。
28. 開山聊藉五丁力,豈皆薦食為長蛇:五丁,傳說中的五位力士。薦食,不斷吞併。長蛇,傳說中的大蛇,喻兇殘貪暴的人。此二句意謂開山撫番是不容易的事,不斷的吞併熟番難道是為了滿足貪得無厭的漢人嗎﹖
29. 山田弓丈則下沙,賦重應比山前差:弓,彎曲。丈,測量。下沙,低等貧脊的沙地。此二句意謂重演過去的伎倆,租借土地給漢人,老愛占我們便宜,漢人食髓知味,拖欠糧餉,害我們比以前的收成還要少,賦稅越覺沉重。
30. 長官終有廉來日,故業可復安桑麻:桑麻,農家養蠶、紡織所需,借代為農事。此二句意謂期待會有清廉的官員到任,讓我們恢復過去的生活模式,安心耕種。
31. 此歌聊向春山詠,東風開遍番檨花:此二句意謂春天時我做此詩跟山靈報告,希望哪一天凡東風吹拂過之地都開滿番檨花。希望皇恩真的澤披原住民,讓熟番能安居樂業,不再受奸人詐騙。
【延伸閱讀】
1. 阮蔡文〈大甲婦〉,《全臺詩》第壹冊。
2. 劉良璧〈沙轆行〉,《全臺詩》第貳冊。
3. 黃清泰〈觀岸裏社番踏歌〉,《全臺詩》第參冊。
(王惠鈴、邵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