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等著點餐,等著掏錢買單
像一群迷失的魚,胡亂尋覓飼料
將塑膠托盤擺滿食物,囫圇吞下
「花最少的時間,找到最浪漫的愛情。」
美食家的時代宣言。食材走樣了
原味,如同演員迷失了自己
只剩胡椒粉與番茄醬,粉墨登場
教你的味覺和美感永遠沉睡
像一艘沉船,自以為安穩地航行
忘記如何爆香,如何讓蒜末與辣椒成為
味覺的前鋒,傾力撞擊你的食慾。讓薑絲
去腥回甘;讓蔥花不顧一切地落下
將美味密密裹覆如熟果
再讓撲翅的味蕾揭去
忘記熬湯必須慢慢等待
等待大骨與菜蔬慢慢拉筋、伸展,然後昇華
成為湯頭。像留白,無形比有形的意境更高
忘記「下飯」的劇本,忘記滷汁千迴萬轉的
內心戲―讓醬油、八角與小茴香
依約會合,熔化成一整碗的信仰
忘記煨煮汆燙煙燻蒸烤,忘記九層塔、麻油與米酒
直到最終忘記故鄉的味道,忘記自己
門上的風鈴,輕輕
將黎明喚醒
你喜歡星期天早晨
一個人,面向窗外
和麻雀一同呢喃
想像,下一次飛翔的姿態
但有時味道是苦了些
在你尚未攪拌的杯
沿著指紋,仔細
勾勒一片花瓣
在安靜的湖上暈開
熱氣與憂鬱卻不停沸騰
佔領隔壁的領帶
儘管香氣牛奶
彼此交換
相互依偎的眼神
仍無法填滿
嘈雜而擁擠的缺
對於等待,靈感
不經意在舌尖散開
高雅和燈光逐漸取代風景
人們沒有信仰卻膜拜熱量
你開始咀嚼呼吸
甚至懷疑杯底未溶的砂糖
該不該讓他人看見
體內埋藏過多的殘渣
最初的香氣
只是被遺忘的自己
杯上,留有一絲唇印
柚木咬著書香的午後
我坐上還眷戀你背影的搖椅
身後拉出一瓶,你最愛的1996
「那年,你出生。」你這樣說,眼裡
飼養了一萬盞陽光
細心呵護著葡萄藤生長
於是我向你攀爬
緩緩擁抱堅固勞實的木架
等待結實纍纍的芳香
「你跟你媽吧!」你這樣說,眼裡
藏著一萬年的冰霜
於是我向你發傻
緩緩鬆手堅固勞實的木架
「酒,可以變回葡萄嗎?」我問,你哈哈哈
於是,我打開自己
釀造那一年
用力喝一口
好酸
軟木塞在桌上搖搖頭,大笑說
酒回不了葡萄的!
我可以把你比作幼兒的臉龐
或是童年的軟枕,初晴的露珠
可我更願意你是粗野的伴侶
有一顆尋不見的熱心,是的
攜上你,足夠我一次次遠行。
我愛你那難以察覺、被搓揉
被埋藏的甜,不輕易釋放的甜。
從你之中,我嚐到青草、流泉
陽光以及汗水。是的,我試圖
從你之中尋找生命的寓言。
可我匆匆將你嚥下,只為鳴笛的船。
你躺在手心,像剛經分娩的嬰兒
身子還殘留母親的體溫。
像親吻一枚太陽,未觸及便感到暖和
帶著雨後泥土的氣味,咀嚼出生活。
我不愛人們給你添上佐料或醬汁
我品嚐的滋味已足夠紛陳——
麥田上的風,雨季的氣味,鐮刀的鐵銹
和充滿皺摺的一雙手。
人們在狼籍中喧囂,我帶著你
撕裂、咀嚼、吞嚥,為喚回鄉愁
喚回被醃漬的胃口。
饅頭啊饅頭——容我將你片刻喚醒——
我不想愧對生活,我不想匆匆走過。
在午後寂靜的斜陽中
冷菜的餘溫被攤平在牆角
爺爺的酒瓶在餐桌上
昨晚辦桌的喜氣積藏於那殘存的冷酒
掌庖師的身手捭闔紅桌
眾人的笑聲在酒瓶中喧囂
表哥的鹹酥雞落在盤碗之間
相伴的是保麗龍裝的珍珠奶茶
夜市的塵土似乎懸浮於午夜停滯的時空
塑膠桌墊上的油漬冷漠
穿梭倒映童年的嬉鬧
舅舅的蚵仔麵線還困在小吃店的紙碗裡
撩人飄香禁錮其中
下酒的小菜碟依舊在啤酒旁待命
未用的竹筷相依
而蚵仔,正唱著街頭叫賣的歌
奶奶的家常菜被置於餐桌中央
一種省籍夾雜的情緒被揉進了浙江的獅子頭裡
在味蕾上統一了兩岸
讓爺爺的鄉愁在口中融化
或許於昏黃之中
菜,是涼了
但餐桌上
情感溫存
我坐在鋪蓋紅色塑膠布的浮萍間
看見新娘衣擺變成一朵白雲
在新郎和眾人簇擁下
飄過來了
席間湯菜洋溢著溫度與香氣
賓客高舉酒杯,一場雨眼看就要落下
身後工作人員越過你
越過千年文化的累積
以一種靠岸的姿態上菜
整座宴席是流動的
雨降在上游
轉眼就要漫湧過來
在棚架底端很深的地方或許有神
有佛跳牆,有八仙過海
有龍鳳呈祥,注視我們喧嘩
關於清蒸石斑
年年有餘的滋味仰賴匙筷
一一解構肌理
咀嚼更深的意涵
於是,我們品嚐
鹹澀腥沖酸甜苦辣
如同經歷
生老病死婚嫁喪葬
飲饌之間仍不忘
嘗試如何搭配的更優雅
讓此生回味無窮
而祝福,是整個民族的味蕾
當棚底升起蒸騰白霧
總舖師的廚藝令我們讚嘆
心念對了,火候就到位了
墨綠茶園是故鄉的盡頭
阿公被太陽折彎的身影
溶入山嵐最深處的
一心二葉,等待小綠葉蟬
叮咬脆弱的肉身,不死
於是有蜜
濃而不澀
阿公說,我也是那茶呵
發芽時,不要怕小蟲的輕吻
因為被吻傷的青春
是山神送來的禮物
忍住痛,允許體內每一條葉脈
回潤、炒菁、發酵、揉捻
等待水水的季節
漫舞在水晶杯中
不膨風,阿公說
我會成為帶著濃濃蜜香
舒展熟果氣味的
東方美人
我們逆雨前行
沿著海線,探訪未知的島
船長按圖索驥
小心,前方有暗礁
小島來自海洋深處
長成山的巍峨
伸手牽起漁人房舍
看著海湧魚游
讓船隻滑過,流口水
烏雲壓境,野鳥低飛歸巢
岸邊船錨無聲睡去
彷若巨大的海底生物標本
海風早已捷足先登
港邊的市場,魚群側臥
預示大洋生滅的義理
飢餓繁衍文化,盜竊神靈火種
慾念潛入你我身軀
讓烈火開啟祭儀
我們不曾真正離海
年復一年,仰仗諸神賜予豐盛
讓魚群進駐,身體也有潮汐的光陰
饑餓冶煉過的愛情是
適合熬煮的鍋,時間是恆溫的火
蔥綠、薑黃與蒜白的日常瑣碎
皆以依順的油爆香
油霧蒸騰,你我走入彼此的世界
比如香菇在我的舌尖長出潮濕雨季
或是你的味蕾有乾棗的晴
雙人回旋攪動的水中
那些巨大的人間動蕩都被研磨
成為一小瓶調味的
鹹白細鹽,或黚黑胡椒
饑餓冶煉過的愛情是
適合熬煮的鍋,時間是恆溫的火
就像一隻禽鳥落盡繁華的
彩羽,潛入平淡沖泊
就像一枚蛤蚌離開原生家庭的
淺海冷冽,同心環紋的身從此滾沸
就像你我
各自走出習慣的世界
走到桌前,面坐相對
之間一鍋清湯暖熱
氤氳的是同桌共食不知幾載
的玄機,是多稜銳利糖粒融化後
和諧味道的奧祕
舉箸相偕白首之前
玫瑰已經點燃紅顏燭光
蚵仔與科技一樣肥美
在海島的潮間帶彼此相容
我們製造,也擅長烹飪
IC板、小白菜與太白粉
不用處理的電鍍水與細心料理的甜辣醬
都一同上桌
「呷飽袜?」百年來都這樣問候
對於吃飽這檔事
我族不容妥協
牡蠣虔誠的在海口張開嘴
一張一吐,我們彼此餵養
長成巨大的綠色奇蹟
人們懼怕蚵仔的綠
不過高溫快炒加糖加醬後就不用介意
永遠美味可口,永遠會停留
在孩子們的肚子裡,一張張化學元素表
銅、鋅、砷、和汞
會習慣在我們的細胞內外奔跑、遊戲
像身體內外鍍上一層七彩的釉色
片刻不離
終生不棄
註:《康健雜誌》曾報導新竹香山牡蠣(綠蚵仔)的銅濃度,是加拿大限量的9.3倍、澳洲的31.2倍,台灣大學海洋研究所教授林曉武表示:「這個濃度已是世界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