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茶園是故鄉的盡頭
阿公被太陽折彎的身影
溶入山嵐最深處的
一心二葉,等待小綠葉蟬
叮咬脆弱的肉身,不死
於是有蜜
濃而不澀
阿公說,我也是那茶呵
發芽時,不要怕小蟲的輕吻
因為被吻傷的青春
是山神送來的禮物
忍住痛,允許體內每一條葉脈
回潤、炒菁、發酵、揉捻
等待水水的季節
漫舞在水晶杯中
不膨風,阿公說
我會成為帶著濃濃蜜香
舒展熟果氣味的
東方美人
我們逆雨前行
沿著海線,探訪未知的島
船長按圖索驥
小心,前方有暗礁
小島來自海洋深處
長成山的巍峨
伸手牽起漁人房舍
看著海湧魚游
讓船隻滑過,流口水
烏雲壓境,野鳥低飛歸巢
岸邊船錨無聲睡去
彷若巨大的海底生物標本
海風早已捷足先登
港邊的市場,魚群側臥
預示大洋生滅的義理
飢餓繁衍文化,盜竊神靈火種
慾念潛入你我身軀
讓烈火開啟祭儀
我們不曾真正離海
年復一年,仰仗諸神賜予豐盛
讓魚群進駐,身體也有潮汐的光陰
饑餓冶煉過的愛情是
適合熬煮的鍋,時間是恆溫的火
蔥綠、薑黃與蒜白的日常瑣碎
皆以依順的油爆香
油霧蒸騰,你我走入彼此的世界
比如香菇在我的舌尖長出潮濕雨季
或是你的味蕾有乾棗的晴
雙人回旋攪動的水中
那些巨大的人間動蕩都被研磨
成為一小瓶調味的
鹹白細鹽,或黚黑胡椒
饑餓冶煉過的愛情是
適合熬煮的鍋,時間是恆溫的火
就像一隻禽鳥落盡繁華的
彩羽,潛入平淡沖泊
就像一枚蛤蚌離開原生家庭的
淺海冷冽,同心環紋的身從此滾沸
就像你我
各自走出習慣的世界
走到桌前,面坐相對
之間一鍋清湯暖熱
氤氳的是同桌共食不知幾載
的玄機,是多稜銳利糖粒融化後
和諧味道的奧祕
舉箸相偕白首之前
玫瑰已經點燃紅顏燭光
蚵仔與科技一樣肥美
在海島的潮間帶彼此相容
我們製造,也擅長烹飪
IC板、小白菜與太白粉
不用處理的電鍍水與細心料理的甜辣醬
都一同上桌
「呷飽袜?」百年來都這樣問候
對於吃飽這檔事
我族不容妥協
牡蠣虔誠的在海口張開嘴
一張一吐,我們彼此餵養
長成巨大的綠色奇蹟
人們懼怕蚵仔的綠
不過高溫快炒加糖加醬後就不用介意
永遠美味可口,永遠會停留
在孩子們的肚子裡,一張張化學元素表
銅、鋅、砷、和汞
會習慣在我們的細胞內外奔跑、遊戲
像身體內外鍍上一層七彩的釉色
片刻不離
終生不棄
註:《康健雜誌》曾報導新竹香山牡蠣(綠蚵仔)的銅濃度,是加拿大限量的9.3倍、澳洲的31.2倍,台灣大學海洋研究所教授林曉武表示:「這個濃度已是世界第一。」
秘密。
──比方說
在天光未亮前摘取
茶葉嫩芽;在葡萄熟成前為它
套上果袋;當金黃色的稻穗彎下
你必須彎得更低,將它拾起
雞鴨奔跑在山林溪邊
蝦蟹悠游處水源清甜
麥草比玉米更適合餵飽牛隻
而當幼魚誤闖釣客
鐵勾你必須將牠輕輕拔起
放回海裡──
再沒有更多追尋。
美味的秘訣早已藏在
儀式,藏在步驟,藏在產地藏在廚房
藏在你是否願意
撫抱作物,情人般呵護
你明明知道,植物和動物都聽懂人的語言
每一顆地瓜都蘊含不同水分
那紋路那色澤有如臉上的皺褶
不經意,就透露它的一生
若你真能瞭解它的一生
你將明白鹽或糖的比例
你將領悟火候與油溫
你將使用純正的佐料一如純粹的愛
懷抱宇宙天地在你手中──
你將完成。
你將完成燦爛而華麗的。
你將完成宮廷料理。
不是飯不香菜不好
鯁噎的 是你
怎麼把自己料理得這樣老?
洗米洗菜水嘩嘩地流
流不完苦水汩汩漫溢
汗珠和牢騷滴落燠熱的流光
淌下一天天反覆反常的生活
結成一塊塊不甘不服的怨漬
方法,時間與味精和鹽的比例
固定 隨悶燒的火氣大小而變
份量,菜色與生熟老爛的口感
全記在面試受挫的嘴角 或者
石沈大海的履歷表
食不語,沒人敢關心
日子的味道和碗裡的淚水
夠不夠鹹
筷子伸再長也挾不住
瀰漫廚房 如煙,如霧的
唉聲嘆氣
而盤子裡的魚 如你
被意外的網子網進爐灶
不再蹦跳沒有奄奄一息
看見的一臉露齒猙獰
看不見的 眼眶濕潤
真的很想吞下滿桌發餿的你
只是 爸,自己的人生
誰消化得了?
數學公式,旋轉
在腦海,拼命撞擊
遊戲裡英雄的澎湃
熱水依舊滾燙
沖刷搖晃的筆桿
身體卻難以察覺
無以排解的暈眩
直到記憶超越了沸點
才緩緩起身
確認,眼鏡上的霧氣
屬於自己
和青春莫名的齟齬
而早已無所謂
口感或者日期
被吸去的皆是靠近黎明的嘆息
燈光變得安靜
一碗文明
在黑暗裡綣曲
一、零用錢
用墊板蒐集陽光兌換下課
鐘聲幫我們敲碎口袋的王子麵
零用錢的加減比作業更複雜
卻比每晚偷偷計算的身高
更容易遺落
二、足球巧克力
下雨時操場擠滿雨滴
像店門旁玻璃罐子
擠滿彩虹淚水
他們溫柔地包起標點
在我們嘴裡寫出香甜的作文
三、枝仔冰
那櫃子藏著盛大的馬戲團
他們攜來北極的童謠
夏日時光被輕易地拋接
還來不及歡呼與鼓掌
他們便安靜地躲入我們舌底
四、放學以後
穿過校園記憶的邊境
你們的影子仍盪著鞦韆
便利商店盛開如一簇牡丹
童年找不到紮根的牆角
揹著書包消失在轉角的燈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