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愛詩網新詩創作獎採取我的建議,不再限定主題,讓創作者可以自由取材,一展身手,老將與新秀因此都能在同一個起跑點上競爭,因而使得成人組和青少年組都展現了與以往不同的千巖競秀、萬水奔流的佳績。這與台灣文學館舉辦這項獎項,「鼓勵全民寫詩,塑造詩意生活」的用意更能彰顯;也使得此次創作入圍與得獎作品,顯得更多樣、更豐富。這是可喜的現象。
以成人組為例,首獎〈對望〉從生活中取材,以患有自閉症的孩子為對象,以父母親的角度側寫自閉兒的神情、姿勢、情緒和生活,就是過去現代詩創作中較少觸及的題材。作者採取旁觀者的視角,「坐在眼角的一隅注視你/ 凝望天空飄忽不定的雲」,寫出一個父親(或是母親)對孩子的不捨、期待與了解,透過「鬆垮的鞋帶不停安撫手指的焦慮」、「善於飾演一張空椅子/ 一張沒有人作但自我壓抑的椅子」等具體的物象,呈現父母的關愛和不忍之心,都十分鮮明動人;結語「我只是對你的眼神不放心」,更是力道萬鈞,以平常之語,寫出自閉兒父母的深沉憂慮。
貳獎〈他在哪裡〉寫的是當前原住民族共同面對的生存危機,包括土石流問題、住居問題和狩獵文化的問題,作者面對這些嚴肅的題材,採取對照的筆法:「夏天的舌頭/ 舔走了三、四個的部落」、「槍口餘煙響起/ 動土大典的聲音」、「連母親的搖籃航向海上的船/ 也都是組合的」、「懂得哭的時候/ 你就再也 不輕易笑了」等,深刻地呈現了原住民族的無奈和生存條件的艱困。
參獎〈擱淺的羊群──致那年南陽街的日子〉寫南陽街補習班的學子心情,雖是舊題材,意象處理和語言則具新意。「沒有一隻綿羊的行蹤/ 是自由的,牠們的腳蹄/ 裝置了計步器」,既呼應題目「擱淺的羊群」的無奈,又意象鮮明地寫出了南陽街補習班學生的身不由己,深陷泥淖、難以自拔。
三篇得獎作品,皆從生活中取材,寫實而不嫌其僵化,想像飛馳而不落於虛空。這也說明了不以命題取詩,容得創意馳騁的可貴。佳作之中,佳篇亦多,如〈在這張藍色的稿紙上──詩致綠島〉、〈聽見〉、〈在大屯山攝影〉、〈洗臉──在盲人重建院〉……等,也都可看出詩人取材於人間、天地的慧心。
青少年組的詩作也有可觀。首獎〈獅蹤〉以「獅子在飽足慾空之後也有跨物種的仁慈……」為引子,寫非洲獅的習性,以及草原中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殘酷;結尾對照「一隻懷孕待產的劍羚」,卻能「擦身而過」,以印證題目之引語」,並傳達「惡者亦有善時」的隱喻。貳獎〈錯〉以原住民與漢人在台灣開發史上的產生的衝突和文化差異,內容具批判性,又善於運用諧音、語言的錯位,最後結於「他們始終奇怪/ 關於他們的一切及一切的他們/ 他們總不改錯、知錯與 /認錯」,更是有力的反諷與指控;叁獎〈我知道你說謊〉語言乾淨俐落,以各種譬喻來印證「說謊」,如「街道乾淨得令人起疑」、「車潮漫湧/ 答案潰堤」……等,都意象鮮明,足以佐證「我知道你說謊」的題旨。這三篇作品的寫作者都仍十分年輕,卻能以明淨的語言處理意象、流利運用反諷和諧擬技巧,突出詩的主旨,尤其難能可貴。
臺灣文學館愛詩網這幾年繼徵「飲食詩」、「戰爭與災異」、以及去年「歲時與風土」罵徵詩主題之後,今年將主題開放、任愛詩者自由發揮,使創作者的能耐與視野更易揮灑和擴增。而關懷層面的不斷擴增則一直是此獎每年努力的方針,也一定讓眾多寫詩者年年躍躍欲試。因此每年參賽者眾,尤其是成人組要由約五百篇脫穎而出,困難度不小。青少年參賽者近兩百篇,也是競爭激烈,尤其題材五花八門,也增加了評審的難度。如此不論題材、視角、語言、和人稱均各自不同,使得入選作品大多有一定水準。
此回比如成人組〈對望〉一詩題材及角度就極罕見。一開始兩段寫得有點隱晦,首段「黯色孤恓的岩塊,你明天如常清醒嗎?/還好,比起木偶你願意純真與躁動」,未往下讀到末兩句,難以知道詩中主述者「我」與書寫對象的「你」是什麼關係?為何「你」會「發音清楚得像/牆壁,手和腳有點進退失據」又「堅決隱匿自己的時間」,又為何在第二段說「你」是「已讀不回的單元劇/擅於飾演一張空椅子/一張沒人坐但自我壓抑的椅子」,此疑惑到第三段的「你憨笑/而相覷的我們,仍存有一絲甜美的/沮喪」仍未獲得解答,直到此段末二句「人生無非也是/反應不及的病歷。自閉的兒啊!」才得釋疑,令讀者所有問號頓然掉落,然後回讀每一句都充滿了情感和焦慮,尤其單獨成第四段的末尾「我只是對你的眼神不放心」,展現了為人父母對自閉之兒的巨大關愛和不捨的情感,令人動容。
〈他在哪裡〉一詩的題材及角度也特殊,詩寫部落遭毀的原住民暫時被安置在臨時搭蓋的組合屋中,周圍環繞出現的皆是都市文明的儀式、機器和用具,心裡難以適應,又對自己何去何從充滿焦慮,腦中不時交疊出現的是原住村落被毀前自在過日子的點滴。詩便以五次「他本來不會在這裡」的重複句呼應詩題「他在哪裡」的悲哀感。每段的末尾「夏天的舌頭/舔走了三、四個的部落」、「扣下板機 槍口餘煙響起/動土大典的聲音」、「連母親的搖籃航向海上的船/也都是組合的」、「大樓的避雷針/刺入山羌的體膚 牠發出哭泣的哀號」,矛盾對比強烈的意象語言,使詩產生了嘲諷而又悲淒的張力。
限於篇幅,此處再以青少年組〈獅蹤〉為例,此詩題材及角度也頗罕見,主述者「我」即詩中的獅子,但寓意卻非真正的獅子,而是地球上各個地區、各個時代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野心者、侵略者、噬血者等狂徒和暴君,如此詩中出現的非洲、亞洲、恆河、草原、成吉思汗、和衛星等字詞才會與獅或我有關。前四段像「獅心人」的高論,後二段是一大轉折,突然將焦點集中在獅子
與「一隻懷孕待產的劍羚相遇」的小事件上,然後又無事發生。此小小的同情並非獅改其嗜殺特性,而只是暫時「飽足慾空」之故。獅蹤依然存在,讀來令人會心。
其他得獎詩作也多有可觀,而能以嶄新題材或全然相異角度切入生活或社會者,往往更易勝出。上舉三例雖切片一角,卻也可做為我們所有寫詩人共同省思、努力的方向。
撰寫評語的同時,今年備受注目的諾貝爾文學獎由美國創作歌手巴布狄倫(Bob Dylan)獲獎,得獎理由為:「在美國歌曲的偉大傳統裡,創造新的詩意表現手法」(for having created new poetic expressions within the great American song tradition.),詩意的表現為何?歌詞中有「詩意」,可見詩仍為其評斷上核心之價值,得獎評語一出現,便有人說:為什麼不直接寫詩就好?個人以為,文學尋求的是感動,形式重要但還須居於其次順位,就此現象來說,巴布狄倫以其較詩更為普及的歌曲形式,向全世界的閱聽人展示文本,其影響力確實有目共賭。
閱讀2016愛詩網新詩創作獎,從眾多的作品中,如何評選出值得鼓勵與肯定,又有助文學教育推廣的文本?我想到了巴布狄倫的努力,他努力在建立自己的價值,唯有從自己的價值建立起,才有個人的獨特性,並不為市聲所淹沒。
在無特定主題限制下的書寫,自由度頗高,主題的個自表述,成就了此次來稿作品給予我愉快的閱讀經驗。每每詩中生命情采的表現與意象的併陳,仍是我觀看作品時不免的偏見,而能不能推陳出新建立個人風格與特殊性,則是我閱讀同時的進一步奢求。
本屆成人組作品,以前三名主題與修辭表現來看,〈對望〉其實是一種自我的交談,意象表現新穎不落俗套,在語言節奏與斷句上掌握的恰如其份,修辭俐落乾淨且敘事視角清晰,是三位評審一致認可的首獎作品。〈他在哪裡〉是爾近文學獎經常見到的原住民關懷主題,恰好此次青少年組二獎〈錯〉亦有近似的表現企圖。選題自然是重要的,但有好的題目之後如何透過意象進行表現而非概念的說明更是創作者的必要任務,不論成人組或青少年組的二獎作品,皆能有效地厚植情感,得到評審們的認同。〈擱淺的羊群——致那年南陽街的日子〉題目雖不新穎,詩行卻情感充沛,渲染力道強勁,語言稍多裝飾性以致小小減損了意象自身完整的演出,但瑕不掩瑜,其作品的真誠依然是詩行最強的支撐。
比較起成人組的作品,本屆青少年組來稿較少,卻多發現青少年文字早熟的傾向,很多作品讀來察覺不出作者為青少年,就算擺在成人組也相同亮眼。首獎的〈獅蹤〉透過新聞事件的改編,創造出虛構卻真實的敘事理路,寫來精彩。參獎的〈我知道你說謊〉文字清淡舒緩,意象綴飾字間,卻能不流於概念說明與抽象,相當值得鼓勵與肯定。
好詩幾乎都建立在與閱聽人足以溝通的基礎上。情境不矯造,文字不浮誇,主題貴在價值的啟發,這是我對詩的信仰,也是我對所有詩文本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