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感情的生靈,對應萬象而有不同情懷,產生不同感應,是十分自然的事。因此,古人會說,詩是什麼?詩,不過是人人心頭舌尖渴望吐露、不得不吐露的一句話。看到美色,聞到香氣,聽到悅音,誰的心旌不會搖盪?如此說來,寫詩似乎可以是大眾共有的本事,不一定是專業詩人的專屬。當代詩人瘂弦就曾說過:「拿起筆來,你就是詩人。」
話雖這麼說,畢竟是鼓勵的話。詩人與一般具有強烈情感的大眾仍有不同,一般人的情感固然普遍存在,詩人須能從這普遍中尋繹到特殊的感性。有特殊、超出一般人的感性,才有獨特的創造可言。袁枚說:「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之外。」我也曾說,有精神便有詩意,詩意不在精神之外。但性情是什麼?精神如何表現?沒有學習,不能陶養出性情;不知適切表現,感性只屬於一己,無法與人精神共鳴。
談到詩的表現,古今中西原理都相通。古人所謂「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聲」,具眼指有識別事物的眼力,具耳指有鑒別音律的能力,前者關涉意象是否新穎敏銳,後者關涉節奏是否自然沉醉。詩,最根本講究的就是意象與韻律。以具有美感的意象與韻律,呈現有意涵的情境,使讀者得到一種關係的連結、一種意義的認知、一種價值的啟示!
2014年愛詩網新詩創作獎徵選主題:戰爭與災異。目的在撫慰傷痛,喚醒悲憫同情。
首獎作〈致世界最遙遠的黎明〉,關注恐怖組織訓練兒童成為人肉炸彈的悲劇,以「聖地」、「天堂」反諷煉獄,描寫從七歲到十三歲,生命化身成雷管、機槍、手榴彈的迷惘,「開著無法道愛的坦克,壓碎生命最後的道謝/也碾碎最後一句道歉/與道別」,相連的「道愛」、「道謝」、「道歉」、「道別」四個語詞變化,有意想不到的跨度,令人低迴。
貳獎兩首:其一〈我不確定是否有戰爭在此刻發生〉,抽離一時一地的體察,上升至全方位觀照。在人類歷史,戰爭始終存在,作者用祈使句祈求戰火平息,「讓汽油化為菩薩的淚水/讓護法神的憤怒如火焰吐信/……/讓業火燒盡/讓此地像過去那樣聖潔純淨」。詩的後半,從軍事戰爭及於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更廣大的剝削壓迫戰,深入人性思索,如同魯迅所謂「無血的大戮」,另有一種深沉之感,也是我頗欣賞的一首。
另一首貳獎作〈我的陣亡通知單〉,設想母親收到一紙通知單的慘痛,是一首悲壯中醞釀悲涼的詩。「它們發明了從覘孔裡瞄準的情感……/有些人果敢地哀嚎,有些同袍為了永恆/被炸成兩半」,「我無法讓驚恐與殉難分離/就像世上所有幸福的東西,都是貪婪的」。充滿戰爭反諷,堪稱含淚的控訴。
参獎三首。〈那裡有花〉寫地震後場景:「世界裝在瓶子裡/等待一條河……」、「澄澈的雙眼/深深望向煙霧/相信那裡有花/盛開在荊棘」,以求救的訊號寄存希望,擴充了詩的張力。〈慰安〉的書寫角度也很不錯,建構情境的坦克車、槍砲、戰鬥機等男性意象十分強烈,結尾回到開篇聚焦的肚裡的嬰孩,留下來的問題只能由慰安婦自己承擔,另人揪心。〈還有很多花沒有開放〉,為人類以外的生靈請命,批判人間視若無睹、習以為常的屠殺本性。起首及內文括號裡的「本報訊」敘事,可當隱喻對照,手法具有別趣。
佳作雖略見小瑕,或不免有些許不足,但確實有詩的特色,且至少得到兩位評審認可,乃能脫穎而出。我不擬一一說明,歡迎讀者自行品賞。
受邀擔任2014年愛詩網新詩創作獎決審委員,今年的徵詩主題是「戰爭與災異」,這是一個難度相對於情詩書寫較高的主題,不僅題材的選擇有其困難度,就是書寫手法也不容易拿捏,在語境的掌握上更是艱難。台灣畢竟是一個長久以來未曾遭逢戰爭的國度,戰爭題材通常發生於離台灣甚遠的地區,只能依靠外電報導得其梗概,要如何揣摩戰爭的情境,需要高度的想像力;至於災異的題材,台灣稍多的是地震、土石流、風災或類似SARS這樣的疾病恐慌,或者已經發生一整年的食安問題、政治社會變異問題,只要身歷其境,抓住集體性的社會感覺結構,應較可充分發揮表現。
弔詭的是,今年入圍決審作品總計24篇,描寫戰爭題材的詩作就高達17篇,顯現「戰爭」題材受到投稿者較多的關注,看來好寫的「災異」反而較乏人問津;評審結果獲得前三名的作品6篇,也有4篇以戰爭為主題。這似乎反映了投稿作者對於遠在他方發生的戰爭較有想像,對於發生在生活周邊的災異則較不關注。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課題與現象。
這種現象也反映在得獎名次上,第一名作品〈致世界最遙遠的黎明〉寫阿富汗塔利班組織訓練1500名孩童成為人肉炸彈的不人道作為,作者以「我七歲」到「我十三歲」的複蹈語法刻繪這些孩童「躲掉了許多愛/ 友誼、父母、親人和青春之死」的悲哀,反諷語句的介入,強化了對於恐怖訓練和戰爭的控訴,結於「開著無法道愛的坦克,壓碎生命最後的道謝/ 也碾碎最後一句道歉/ 與道別」,四個「道」字,道盡了戰爭與仇恨的荒謬,及其對年輕稚嫩生命的殘酷剝奪;第二名兩篇,〈我的陣亡通知單〉摹寫一名死亡戰士寫給母親的家書,作者以想像力鋪寫戰爭情境下一個愛國戰士的死亡,凸顯戰爭之中國家之愛與親情之愛的矛盾;〈我不確定是否有戰爭在此刻發生〉則以異國僧侶自焚、全球各國可見的戰爭遺跡、紀念館以及工運、社運、學運等三段情境鋪寫,表現戰爭的無所不在,引人深思、發人深省。第三名作品中,〈慰安〉寫二戰期間慰安婦的故事,同樣採用反諷語法,凸顯戰爭下女性(被殖民者)所遭受的屈辱與反擊。戰爭的殘酷,戰爭中受辱者、被虐者與參與者生命、尊嚴與希望的破滅,在這幾首詩作中都鮮明地呈現了出來;另兩首作品,〈那裏有花〉寫的可能是核爆之後的末日景象,〈還有很多花沒有開放〉則以詼諧的筆法透過一隻豬的倖存新聞,反諷所有殺戮(屠宰豬隻與戰爭)的同質性,意味深長。
這些得獎詩作,可以看出作者對於戰爭都採取嘲諷、反對與批判的立場,具有反戰與人道主義的精神,雖然其中仍有曖昧、晦澀與句法、語言仍嫌不夠圓熟之處,但在想像與情境的塑造上則有可觀。比較遺憾的是,日常可見的災難與台灣社會常有的異變,仍未獲得足夠的關注,風災、水災、油災以及各種政治災難、社會災難,多未入詩,讓我不免生出悵然之感。
關懷層面的不斷擴大一直是臺灣文學館愛詩網徵詩努力的方向,去年度徵飲食詩,結果冒出了一大批寫日常飲食如棕子、豬腳、棉花糖、芋頭、冰淇淋……乃至喝水等再尋常不過卻很少入詩的作品,讓人大開眼界。今年度主辦單位又另闢谿徑,選了「戰爭與災異」這樣一般寫詩人較少觸及的主題,來考考創作者的能耐。由於入選名額不少,參加者踴躍,讓我們看到了各式各樣的作品,關懷層面不同、處理的時空不同、切入角度不同,入選作品均有一定水平,最重要的是,此獎為作者和讀者均拓展了更大的詩的視野,讓人從小我的抒情跳出,換一個角度看世界,與人與社會與地球乃有了更大的互動能量,此種互動能量的蓄積,正是社會能邁步向前的最直接推力。
這一次參選作品中關懷對象不止於本土,大大擴張了書寫的時空,比如〈致世界最遙遠的黎明〉寫阿富汗塔利班組織曾訓練的1500名兒童被洗腦成恐怖份子宛如可怕的「變形金剛」事件(我們是準備好伏擊的雨滴/與雷電一起交加就變形金剛了);〈玫瑰的凋萎--致阿斯瑪.阿薩德〉寫敘利亞內戰屠殺引發的救援努力,〈還有很多花沒有開放〉寫中國大陸有一隻豬在被載往屠宰場的途中逃脫而倖存的趣聞,卻是從豬隻被殘忍宰殺、為人所分食的觀點切入,間接呈現豬的「災異」(殺戮正在我們的餐盤裡發生;刀叉交錯,罪惡偽裝成藝術)即人的「災異」的寫照。
其餘有些與地震、水災、土石流等有關,有些不特別指出什麼戰爭或災異,而是站在人道立場、以同理心進入戰爭前後的現場或形成的廢墟、或身處天災前後,感同身受地投射出當事人或受難者的心境和痛苦。如〈我的陣亡通知書〉說:「有人。用薄薄的一張紙定格了/我的年齡,我想我/將永遠年輕」,以當事人身分參與戰事後變成一張通知書由專人送回家,間接控訴了戰爭的恐怖和不必要。〈那裡有花〉則說:「深深望向煙霧/相信那裡有花/盛開在荊棘」,寫災後或戰後廢墟的荒涼、艱困和孤寂,作者彷彿遍訪後寫下了感傷。〈月光〉則訴說風災拆散親子,一死一活天人分隔:「土石流漫過我家/只有閃電沒有被捲進去」,〈慰安〉寫在異地充當慰安婦未能卻懷孕被遣送回國:「士兵的踢陣步,聚成肚裡嬰孩之一踢/成排坦克車高舉槍砲,像男人的陽具/向她敬禮,吐發最後的灰燼」,控訴了人性本我的險惡和戰爭的殘暴……。上述每首詩多能以嶄新的角度觀察、省思、乃至批判「戰爭與災異」背後,呈現約是人的被異化、被捲入殘酷的各種政治經濟環境作為中,亦即一切的災難大都與少數人的貪嗔癡有關,小老百姓只是被擺弄的對象,詩人當然要「分身」到各個角落去挖掘其情狀的內在因素,大膽地予以披露。只是語言如何跟得上、整體結構能否更完整,也是每位作者可持續加油的方向。
近日鬧得沸沸揚揚的餿水油事件讓所有庶民均「食」在不安心,不也是一種大「災異」,侵害了各種良知良能能容忍的界限,老百姓起而與不肖商人和財團對抗,不也如同一場「食品戰爭」般?寫詩人當如何的分身,以各種角度切入、參與關懷其中,不也考驗著寫詩人的能耐和視域?寫詩人筆下分身得愈多,參與並進入、挖掘各種事物真相的能耐就愈強。你我或可一起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