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化,是本屆作品出現最普遍的通病。主要是意象經營失當。
意象是一種心靈的景像(picture),是詩的基礎。詩的意象,有一定的思想內容和審美意義,是一幅幅生動具體的圖畫。因此,詩的描寫最好使用具體事物,使用形象語言;比較不適合使用概念性的、抽象的語言。形象的語言生動而有趣,抽象的語言乾巴巴,味同嚼蠟。很多諺語使用形象語就顯得生動活潑,充滿趣味性,如「滾石不生笞」、「偷雞不著蝕把米」、「土雞仔卡早 chzer」(閩南語)、「西瓜偎大邊的」、「歹竹出好筍」……
形象語使得詩的含意更廣。抽象語的意義固然明確,卻因此缺少語言的表情。如「山雨欲來風滿樓」含意豐富,常用來比喻戰爭或其它災難的即將來臨。又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也有豐富的內容和涵義,既可指做學問要站得高、看得遠,才能有更大的成就;也可以指做生意要更加努力才能賺大錢。
使用具體事物、使用形象語言,容易在讀者的心理上造成一幅圖畫,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例如〈送疆〉、〈達悟勇士〉的意象經營就相當精彩。〈黑〉則失之概念化。
詩的語言是一種欲言又止的語言藝術,宜含蓄,忌露骨,如「城市有著數不清的繁華與熱鬧/無數人嚮往著紙醉金迷,無數人沉浸在花花世界/這個城市,歡笑與悲憐,交錯並行/身在其中,我想起我生活無數年的家鄉」就顯得散文化。又如:「田野綠了嗎?記得每當風起就會像不曾平息的海波,/在青色的田裡翻滚著翻滚,一起一落、再起再落,/晶瑩而飽滿的稻穗,也在斜陽的洗禮中成了粼粼的波光」。這些,都是散文化傾向。
而〈鄒人.明潭〉就相對含蓄,最後一句「是那時代下的晝夜吧」拉高了意境,不但令前面兩段更加含蓄,也進而使那兩段成為本體(tenor),深化比喻的層次。〈千歲〉表現更為傑出,深情而節制。
比喻是大家常運用的修辭手段,首要做到貼切,自然。恰當使用,不但可以使抽象的事物具體化,也可以使具體的事物更加形象化,使深奧的道理淺顯化,加強作品的內涵,加強作品的美學意義,它是詩選手抒情言志、表現意境的有效手段。《詩經》賦比興裡的「比」就是比喻。
〈家〉前三句用排比句法的比喻語即顯得牽強,不自然。〈台灣青春期〉則相對傑出。
此外,用典故的好處是可以把歷史上典型的人、事,濃縮成一個具體形象,還不只是一個形象,其中往往包含著一段情節很長、很複雜、很豐富的故事。〈敬官將首〉是成功用典的例子。
這次參賽的作品關照的層面甚廣,題材多元,包括愛情,民俗節氣和文化,原住民文化,時光,詠史,懷鄉,黑面琵鷺,廟會,拾荒……不少作品歌詠中元。
愛詩網新詩創作獎年年訂有主題,2014年的主題是「戰爭與災異」,相當不易著手,題材不易,創作技巧的要求也高,沒有戰爭與災異經驗者更是難以拿捏想像。今年的主題是「歲時與風土」,相較去年看來容易多了,歲時節氣本來就在日常生活中,俯拾皆是,只要書寫者擇其一而寫,應無問題;風土亦然,人人腳下都有一塊土地,都與土地有一段感情,只要心中有情,有感而發,就可成詩。
然而,實際上未必盡然。今年分成「成人組」和「青少年組」兩組。成人組投稿件數高達258件,青少年組卻只有56件,顯見青少年階層對於「歲時與風土」似無所感,或者用另一種說法,「歲時與風土」對他們來說似乎太過艱難了;成人組通過複審作品70篇,得獎作品14篇,大約也都落筆在歲時之上,而少風土之作。顯然,即使是每日所站的土地,每日所浸的民風,也有難以刻繪著墨之處。這或者足以提醒我們,詩雖在日常中,卻難以日常入詩;我們對日日行走其間的風土,往往習以為常,既習以為常,則困於其中,更加翻新不易。
以成人組為例,首獎〈夏至〉以節氣為名,實則寫愛情,「夏至」成為隱喻,夏至約在每年6月21日前後,此日日影最短,但未必最熱;真正最熱的是「大暑」(約在7月23日前後),此詩有「脫身不了的炎夏氣息」就和「夏至」的節氣屬性未必符合,作者從愛情切入,語言清新,意象鮮明,方才避掉了此一微疵;貳獎〈端午〉直接從粽子、粽葉、筷子切入,點出端午與屈原、划舟的關係,帶入吃粽子的意象,以小喻大,「以舌落款」則具新意;參獎〈千歲〉寫王爺信仰,以五府千歲擁坐王船,代天巡狩,驅瘟除疫的民間傳說,表現台灣特有的民俗風土,〈島讀〉融四季廿四節氣於詩行之中,表現島嶼四時風情……這些詩作,當然都是佳作,惟若就徵詩主題「歲時與風土」的彰顯來看,則仍有所不足,可見語言技巧可練,生活現實之詩則難寫難工。
青少年組的詩作問題亦同。首獎〈中元節〉寫放水燈、搶孤與普渡,多少仍在表相上著墨,幸賴末段「化為一滴晶瑩 / 悄悄地掛在簷角」兩句而得以翻新;貳獎〈家〉以設問和疊句形成詩趣,但與風土仍有距離;參獎〈達悟勇士〉詠頌蘭嶼達悟族勇士,語言直白,也與風土書寫仍難契合……當然,青少年組均為在學學生,生活與遊歷不足,乃是正常現象,能有這樣表現,已屬不易。
我得這些得獎與未得獎詩作,可以感受到參賽者的用心,也可以看到不同年齡作者對語言、意象的掌控的勝於往昔;但格於主題徵詩,也就難免被主題所困,愈是習以為常的生活日用,愈是難以擺開框架,或由於生活經驗不足,或源自對生活日用的歲時、風土習焉不察,因此無法出入自得,寫出新的感覺。既是「好詩大家寫」,未來舉辦時,我認為應可改弦易轍,不再以主題徵詩,回到「好詩」的徵選本質,讓參賽者各憑所長、各出奇招,展現更大的想像空間,寫出共多樣、更豐富的好詩,不知主辦單位以為然否?
季節與土地的變遷 --愛詩網「歲時與風土」詩作評選小感
臺灣文學館愛詩網徵詩總能別出新裁,年年變換主題,來考考創作者的能耐與視野。而關懷層面的不斷擴大則始終是此獎每年努力的方針,前年度徵「飲食詩」,去年度徵「戰爭與災異」,皆出乎一般寫詩人的意想之外。今年「歲時與風土」也一定讓寫詩者傷了不少腦筋,有些與賽者只切入一點點就離題而去,有些乾脆將二十四節氣或熱鬧的節日入題,有些以物或偏鄉角落起興,再切近季節和風土人物。書寫角度和人稱也各自不同,入選作品大多有一定水準。
此回比如〈夏至〉以節氣本身當主述者「我」,寫季節轉換中風土事物細微的變化,而「你」若是細心皆可知覺「我」帶領整個夏季來臨的時空變化和其意涵,「你是整個熱帶的中心」一句寫出了人如果夠敏銳時會感受到歲時變換的喜悅。〈端午〉是參賽中寫得最短的詩,卻伶巧動人,將蛋黃與湖邊的夕陽互喻,「隱沒在肉塊的邊坡」與粽形連結,「甜辣的紅雨」寫甜辣醬淋在「香菇亭」之上,巧思聯想,寫出了節氣與民俗、歷史人物緊密的關聯。〈千歲〉寫代天巡狩燒王船的民間信仰,「負責指揮所有疾病登船」、「如果有沸騰的恨,請放到騰空的船上」,將信仰來源、與節慶場景、詩人的同理心相連,既有歲時,也有風土。〈殺青〉一首是其中甚為特殊的一首,將各地節慶信仰當作演戲拍片看待,「蒙太奇的島嶼四季,酸甜苦辣輪番上演」,看似不敬,卻有一定的批判色彩,宛如宗教與神權或政治手腕有關似的,如果看中東宗教間的互相仇視,千年大戲老在上演,則在一定程度上,宗教、民間信仰與人們對自我的迷思多少也值得細思。
青少年組參與人數較少,作品一點也不遜色,尤其前三名,皆有思索性或批判性,且簡潔有力,不囉嗦。比如〈中元節〉一詩說七月鬼門開時,「所有禁忌都遊了出來」,乘水燈的、攀孤棚、翻旗幟的、湧向三牲四果銀紙經衣的,「更有一不小心摻落煙灰/薰進了眼/化為一滴晶瑩/悄悄地掛在簷角」,就是末幾句讓人有了想像空間,鬼從地獄到了人間,又好像要化為星辰的一部份,既寫鬼的遺憾、也寫與人的互動,含蓄而富情味。
〈家〉一詩是一連串對儀式化的各項節慶祭拜產生高度懷疑,常常只是行禮如儀,而精神不復在,「王船在課本,火在哪?/ 神像在桌上,神在哪?/ 人在這,心在哪?」、「時間在這,島在這/家在這,你在哪?」逼問的何止節日或儀式而已,當「角色還在,人不在」時,一切皆土崩瓦解,此詩可說是對一切「無心者」的劈頭一刀。〈達悟勇士〉一詩則指出了「蘭嶼最美麗的風景是禁忌」的精神意涵,因為「男人只能吃男人魚女人只能吃女人魚」不是迷信,而是蘭嶼人自我節制、不濫殺亂捕,是對自然的尊敬,因此「禁忌」才是「對自然的生活智慧」便言之成理了。
其他得獎詩作多能以嶄新的角度觀察、省思、乃至批判「歲時與風土」背後呈現各種季節變遷、風土地貌大幅度換臉,以及經濟環境、個人命運在其中的移動、成長、衰微、以及反思其內在意涵,極具多樣性。唯不少人在語言上仍不免流於冗長和散文化、或者結構完整性不足,如何照顧整體,又能精微地經營細部,成了所有寫詩人均需長期努力的方向。